刹那間,被尚父棄於戰場的諸般複雜心緒洶湧潮水般撲將上來,一顆心瞬間浮沉於滾燙的沸水之中,煎熬,卻又無可奈何。


    當年被尚父棄下,於瀛洲重生,楊戩曾問她心中可有怨尤,她一笑置之。


    “戰場之上,軍令如山,為全局計,常需作手足之棄,端木是帶兵之人,深諳此理,怎會心有怨懣?況且尚父為保我登仙,自棄神位,我隻會感念尚父恩德。”


    楊戩釋然:“端木,你真是深明大義。”


    捫心自問,真的一點遺憾都沒有嗎?


    當然是有的,棄子也好,背棄也罷,都繞不過那一個“棄”字,既“棄”,就說明她“可棄”。


    可棄二字,讓她覺得自己可有可無,這樣的感覺,於任何人,都不會愉快。


    不過還好,也僅止於不愉快而已。


    這世間事,哪能件件讓你如願。


    既然自己視同生父的尚父都能棄她,旁人棄她又有什麽奇怪?


    不管怎樣,展昭陪她行路至此,結伴之誼,雖非長久,亦銘感五內。


    端木翠一聲輕歎,身子急速下墜間,雙目微合,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笑意。


    一聲悶響,墜地。


    端木姑娘反是安然無恙的那個。


    要問為什麽,那是因為她身下有一二三四隻山臊做墊背。


    先前拽住她的第一第二隻是斷逃不掉的,等著下海撈金的那第三第四隻也未能幸免。


    對此,我們隻能滿懷同情地說一句:打鬥有風險,加入須謹慎。


    貌似又跑題了,拉迴。


    前麵說到端木翠是無恙,但是那一二三四隻山臊可倒足了黴,本來從高處摔下來就不是什麽輕省事兒,何況最上頭還壓了一個端木姑娘?端木姑娘再苗條再身輕如燕也是一個有斤有兩的大活人不是?


    一時間,山臊唧唧亂叫分外聒噪,兼之痛得撂胳膊蹬腿——這樣也好,緊緊鉗住端木翠腰身的胳膊總算是鬆開了——天知道,她險些被勒死!


    還未及籲口氣,就聽展昭厲聲喝道:“端木,閃開!”


    端木翠驚怔睜目,竟見展昭拔出巨闕,勢如破竹般倒衝下來。


    一時間反迷糊起來:他還下來作甚?


    如此想著,下意識將頭一偏,隻覺眼前劍光一閃,巨闕緊貼她的鬢邊疾揮而過,身下山臊慘唿一聲,身首已分。


    適才端木翠掉落之時,周遭的妖獸已然圍將過來,現下山臊慘死,或多或少將它們震懾了那麽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展昭覷此空當,伸手托住端木翠的腰,臂上用力,暗喝一聲“起”,先將端木翠拋上了半空去。


    冥道中的妖獸一定是很少見到人拋人這樣的稀罕場景——或者說妖獸終究是妖獸,雖然腦子有片刻活絡,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糨糊——與展昭這樣的強敵對陣,居然臨場開小差,統一抬頭張嘴瞪眼睛,齊刷刷看西洋景去了。


    此時不把你們這些礙手礙腳的家夥給了結了,更待何時?


    端木翠被拋至半空,去勢既盡旋即下墜,兼之聽到下方傳來妖獸慘唿之聲,也不知展昭究竟如何,正自焦急間,腰間又是一緊,仰目看時,正對上展昭俯下的笑臉,心中一寬,待想開口說些什麽,竟什麽都說不出。


    方才這番起落,瞬息萬變,處處臨場變招,卻又端的不差分毫,連俺這樣閱盡打鬥的,都忍不住要拍桌子感歎一聲:俺料中了這開頭,沒料中這結尾啊!


    端木翠心中也不知是何況味,隻覺好生疲憊,將頭埋在展昭懷中,隻盼著這場打鬥快些結束。


    再過了一會兒,忽覺渾身一震,知是重又履地,心中一驚,正想抬頭,展昭俯至她耳邊低聲道:“我們進岔道了。”


    端木翠心中一動,忙自展昭懷中掙脫下來,向岔道口看時,那些妖獸目光爍動不定,明明心有不甘蠢蠢欲動,卻任誰也不敢上前一步。


    展昭低聲道:“看起來,它們忌憚得緊。”


    端木翠點頭:“這岔道深處,定然更加兇險。展昭,我們莫要往裏走了。”


    展昭有些不甚了然:“不……走了?”


    端木翠伸手指了指黑魆魆的岔道深處:“妖獸聚在岔道入口不敢擅入,一定是忌憚裏頭有更難纏的物事——不管是什麽,我們撞上了也絕討不了好去。莫若在此處等上一等。”


    說話間,背倚石壁慢慢坐下。


    展昭思忖片刻,也撩開下襟在她身邊坐下,問道:“等上一等?等什麽?”


    “曙光。”


    展昭幾乎忘記還有曙光這迴事,一時語塞。


    端木翠卻似信心滿滿:“我覺得周遭比方才亮上好些,你不覺得嗎?”


    展昭倒確是不覺得有什麽變化,但端木翠既如此說,他也並不拂她,隻是問她:“手臂可還痛得厲害?”


    端木翠實話實說:“是。”


    頓了頓又加一句:“我困得更厲害些。”


    展昭知她昨夜未眠,方才又經曆諸多顛簸,料想也是乏得狠了,便道:“橫豎一時無事,你不妨睡會兒。”


    端木翠嗯一聲,就勢將頭靠向展昭肩膀,安穩了片刻卻又歎息著坐起,展昭奇道:“又怎麽了?”


    “你的肩膀太硬了。”


    展昭一時無語,他的肩膀還是頭一次如此遭人嫌棄。


    要說展大人的肩膀,呃,之前因緣際會,或辦案或救人,的確也有不少佳人倚靠過,試用下來滿意度極高,端木姑娘可能是第一個投訴的客戶。


    展昭想了想,還是為自己的肩膀辯護了下:“所以那是肩膀,不是枕頭。”


    端木翠也不去理會展昭的話外之音,上上下下把展昭打量了番:“你身上,就沒有軟些的地方?”


    看情形,是不需要展昭迴答了,因為問話那位姑娘話音剛落,便盯住展昭腰腹笑得意味深長。


    “展昭……”


    “不行。”展昭拒絕得幹脆利落,他當然知道就形狀或是舒適度來說,腰腹處最最接近枕頭。但是若真的答應端木翠了……


    四個字——


    成!何!體!統!


    “就隻是墊一下,我又沒有別的想法。”端木翠委屈,“你們大宋子民,於禮教守得也太嚴了些。”


    “知道於理不合,就不該提。”展昭頭也不抬。


    “可是我是神仙。”端木翠嘟囔,“也沒什麽於理不合的,再說了,也沒有人看見。”


    難得她如此低聲下氣,展昭無端心軟,可是一抬首,看到端木翠的眼神——分明是熱切地看枕頭的眼神!


    於是繼續不理睬她。


    “不讓墊就算了。”端木翠終於死心,猶有不甘地做白求恩式最後陳詞,“我一個神仙,不遠萬裏,從瀛洲到宣平,一路上水也沒喝上兩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後,還幫人去開封府拿劍,也不知圖的什麽。進了冥道多災多難,險些被妖獸吃了不說,胳膊都斷成兩截,隻剩了最後一口氣,休息也休息不好,因為隻能枕著石頭睡……”長籲短歎,作勢就往地上倒過去。


    倒沒當真枕到石頭,展昭適時攔住了她。


    端木翠咬住嘴唇,一雙大眼睛看住展昭,要多無辜便多無辜。


    “怕了你了,神仙。”展昭歎氣,微微撐起身子,將自己腰腹讓了出來。


    端木姑娘如願以償,終於枕上了心儀的“枕頭”。


    臨睡前不忘許願。


    “希望我睡醒的時候,曙光就到了。”


    展昭也咬牙切齒發了個誓。


    “再多話,扔出去喂妖獸。”


    “展昭你太小氣了。”端木翠眼皮漸沉,不忘最後打擊一下展昭,“佛祖舍身飼虎毫無怨言。我與你的交情比之佛祖與虎隻深不淺,我朝你借個枕頭,你就要扔我出去喂妖獸,未免叫人齒冷……”


    眼見自己出力不討好,展昭氣結,待要嗆她兩句,忽聽到端木翠氣息淺淺,竟已睡著了。


    展昭心下一怔,動作不覺放輕柔許多,低頭看時,見她睡顏恬靜,唇邊猶有笑意,一時間心中說不出的柔和煦暖,因想著:若醒時有睡時一半乖巧,當不至於把人氣到那般狠了。


    如此想時,眸中笑意愈深,伸手幫她將遮住臉龐的秀發拂開,竟未曾留意到周遭熒光漫起,點點幽碧磷光之間,終於漸漸溶進玉色曙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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