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癡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連曾經擁有的都遺失殆盡。


    一時間,數百年間支撐著她的憤怒、怨懣、狂熱與狠煞絕塵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匍匐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雙肩戰栗地抽搐著。


    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能給我一杯水嗎?”她說,“我渴了。”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到水缸邊俯身舀出一勺水遞給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得恰到好處,適時撫慰了她那顆痛楚而灼燙的心。


    “溫孤葦餘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頭,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邊溢出的水,“他沒有說,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個宣平,怕是滿足不了他。”


    於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皺起了眉頭。


    “他將我留下,對我說,如果到最後,宣平還有人沒死完,便由我送他們一程。”


    “是嗎?”端木翠冷笑,“看起來,你是盡職得過了頭了。”


    “我也要填飽肚子的。”狸姬平靜道,“貓妖雖然平時吃的是腐屍,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還是願意吃活的。就像有兩串葡萄,一串新鮮的,一串爛的,你選哪串?”


    狸姬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問得很巧妙,不動聲色間便將自己的罪惡掩飾過去。


    若是你,你選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會選爛的。


    “哪串也不選。”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歡吃葡萄。”


    狸姬愣怔了一下,張了張嘴,又閉上。


    “對了,”端木翠忽地想起了什麽,“有件事還得你幫忙。”


    “幫忙?”狸姬驚訝,“我能幫你什麽?”


    沒有迴答,端木翠已經不見了。


    不多時,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門口進來,左手托了個墨缽,缽中斜靠一支毛筆,右手拿了一疊宣紙。她將筆墨宣紙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請你幫忙,將溫孤葦餘的樣子給我畫出來。”


    畫出來?


    狸姬滿麵訝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聽一聲清脆鏈響,狸姬心口的槍鏈倏地彈將出來,頃刻轉小變細,直向端木翠飛去,在端木翠腕上纏了三繞。


    “過來畫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遲疑著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筆在墨缽沿過了一過,目光卻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裏,一根極細極精巧的銀鏈,扣鉤處是一朵精致的蓮花。


    “這鏈子……”狸姬囁嚅,“真……好看。”


    她當然不是真心誇讚這根鏈子好看,剛才,她險些就死在這根鏈下。


    “是嗎?”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蓮花。”


    “是別人送你的吧?”


    “尚父送的,平日裏就做鏈子帶,打仗時就做鏈槍。”端木翠麵上現出笑意來,“尚父說,哪吒有風火輪,楊戩有神戟,我也該有個稱心應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這句小心卻是向著狸姬說的,狸姬這才發覺毛筆飽蘸的墨已滴到宣紙上,忙將最上麵弄髒的一張揉團扔在一邊。


    小心翼翼地下筆,忍不住問端木翠:“為什麽讓我畫溫孤葦餘,你沒見過他嗎?”


    “見是見過幾次,”端木翠又一次皺眉,“可是,我不大記得他長什麽樣子。”


    “你不記得他的長相?”狸姬隻覺不可思議,“你們同在瀛洲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麽多神仙,總不見得我要一個個都記得清楚。再說了,瀛洲神仙以道論高下,溫孤葦餘道淺術高,隻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末等小仙,我不記得他也平常得很。”


    “你說的術,指的是法術?”狸姬斟酌著字眼,“法術高的,反而屈下?”


    “上界排位道主而術輔,法術高的,未必是了不得的上仙。”語畢又提醒狸姬,“快些畫,我急著用。”


    狸姬點頭,果用心細細描畫開。昔日做蕭淑妃時,琴棋書畫無不精絕,要畫一個溫孤葦餘,自然是信手拈來。


    端木翠在旁細看,兩人便有一搭無一搭閑說些話。狸姬這頭,自知逃生無門,反自平靜下來;端木翠既已擒住狸姬,也並不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因此上旁人眼中看來,倒像是閨中密友互話家常一般,哪裏能猜出一為仙一為妖,前一刻還是生死仇敵?


    事實上,端木翠此番下界,目的實非追兇。


    當日金巒觀生變,長老第一時間便尋到端木翠,問說瀛洲之外有九重水火天幕,為何還會生此慘變,端木翠便猜到妖人是利用《瀛洲圖》出入。


    這一來長老甚為惶恐,直言當日將仙山圖遺留人世實為一大過失,若聽之任之,蓬萊、方丈、瀛洲都存有隱患;又慮及此妖在瀛洲自由出入,戕害女仙,妖力必然高強,普通上仙不是對手,這才要求端木翠立刻前往人間,務必自此妖手中尋到仙山圖,帶迴抑或毀棄皆可。


    未想尋經宣平,戾氣大盛,隱有當日晉陽天愁地慘之勢,不覺心驚,入城查看時在城樓之下發現守城兵衛的屍體,借由屍身妖氣,察覺狸姬亦在城中,這才將狸姬一舉成擒。


    其時狸姬妖氣已被戾氣掩去,端木翠若不入城,未必能尋到狸姬,這也是陰差陽錯,狸姬命數使然。


    俄頃圖畢,端木翠將圖幅舉起細看,不覺道:“這便是溫孤葦餘?他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樣。”


    狸姬聞言心中一動,忍不住看向端木翠,見她眉目細致姿容出塵,又想到溫孤葦餘,不知為什麽,竟有些唏噓起來,因想:那日聽聞端木翠身死,溫孤葦餘大失常態,險些便將我扼死,那時便覺他應是對端木翠有意,沒想到端木翠竟連他的模樣也想不起,正應了一句古話來,什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正胡思亂想間,就見端木翠伸手將剩下的宣紙拿過,在空中抖了幾抖,又指了指溫孤葦餘的圖幅道:“睜大眼睛給我看清楚了,現下就四麵八方去尋他,尋到了立刻來迴。”


    再仔細看時,那疊宣紙本隻圖幅見方大小,忽地翩翩而動四下散開,竟散作無數白色紙蝶,翼翅微扇,頓了一頓,或向窗,或由門,飛散而去。


    端木翠忽道:“慢著。”


    那些個紙蝶頓時定在半空,憑桌看去,甚是好看。


    端木翠笑道:“都機靈著點兒,若是被人發現了,便現了形裝死……都去吧。”說著輕展衣袂,勁風過處,那些個紙蝶東南西北,盡數被卷開了去。


    目送紙蝶遠走,端木翠方才迴頭看狸姬。


    狸姬慘然一笑,道:“輪到我了吧,你要怎生處置我?”


    再說展昭這頭,狸姬無故失蹤之後,那些個百姓便擁將上來,大俠長大俠短地擾攘不休。不多時公孫策趕到,隻說自己是開封來的大夫,一問起城中疾疫,身邊頓時擁了幾十來號人,爭相告備,訴苦者有之,尋方者有之,還有的當下便要拉著公孫策迴家看病,蜂擁爭訴,倒也在意料之中。


    展昭便向旁側的老漢問起貓妖,那老漢垂淚道,宣平本就有疾疫之禍,未想閉城之後,夜間竟有貓妖作孽,接連戕害幾十條人命。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及入夜便躲在家中不再出門,想不到那貓妖竟至破門害命,到後來各門各戶即使不舉燈火,也免不了亡丁喪口。


    要知壓迫的底線就是反抗,這幾日,眾人終於耐不住,決定拚上一拚,混著鐵鏈結了繩網,又以人為餌想擒住貓妖,沒想到……


    說話間,那數十壯漢拖著繩網經過,看向展昭時,想到此人竟與貓妖纏鬥而不落下風,目中止不住的敬羨之意。


    不多時公孫策過來,向展昭道:“展護衛,這城中疫況,比我們先前所想似要好些,隻是那些未染疾疫之人不知避防之法,如此下去大為不妙。我擬從城中藥鋪中多尋些白芷、艾草——方才已同此街聚客樓的李掌櫃說好,明日便就著聚客樓的場子,熬煮避疫的湯劑分發下去——你意下如何?”


    展昭點頭:“但憑先生安排。另外,重疫病者如同他人雜處,恐疾症散布開來難以控製,如能另外劃撥區域讓重疫、輕疫及無恙者分開,是否更為妥當些?”


    公孫策喜道:“展護衛,無怪乎大人總讚你心細,我竟不曾想到。”


    計議初定,便同眾人商議此法,這些百姓自縣令棄城之後便群龍無首,惶惶然心無所依,早巴望著有人出來振臂一唿好應從跟隨,眼見著公孫策是開封來的大夫,展昭又是能與貓妖相鬥的人物,哪有不樂意的?當下便劃分下任務來,誰誰誰去藥鋪籌藥,誰誰誰去知會旁人,誰誰誰明日去聚客樓給公孫策打下手,誰誰誰又把院落空出安置病人。眾人爭相領命,竟是進行得分外順利。


    饒是如此,還是費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指派完畢。那聚客樓的李掌櫃便過來引領二人前往聚客樓安歇,方走了幾步,展昭忽地心有所動,迴過頭道:“是誰?”


    公孫策一愣,轉頭一看,牆角暗影處挪出一個八九歲的女童來,一身灰布衣裳,頭上梳了兩個髻,甚是怯怯,不覺奇怪,因想:這又是誰?


    展昭亦是茫然,那女童走上前來,仰臉看展昭道:“大哥哥,剛才你救了我,我還……沒有謝你。”


    展昭這才想起她是自己自貓妖手中救下的女童,低頭笑道:“你不用謝我,這麽晚了,快些迴家去吧,你爹娘該著急了。”


    那女童聽到爹娘二字,臉色驀地一暗,那李掌櫃的歎道:“這位公子,這丫頭的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爹又叫貓妖給害了,唉,家中隻剩下瞎眼的奶奶,可憐得緊。”


    展昭心中惻然,心想,怪道她大半夜的跑到外頭來看捉妖。忍不住低下身子,單膝支地,伸手幫那女童拂了拂頭發,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童見展昭雖是藥巾蒙麵,但眉目間盡是溫和可親之意,一雙黑眸亮如朗星,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展昭眉上指劃,咧嘴笑道:“我叫小翠。”


    展昭一愣,喃喃道:“你叫小翠?”


    小翠嗯呀一聲,神情甚是可愛。


    展昭輕輕捉住小翠在自己眉上指劃的手,問她:“你家在哪裏?我送你迴去。”


    小翠小小的手被展昭的手包住,隻覺又是溫暖又是開心,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街尾,道:“就在那邊。”


    展昭向公孫策點了點頭,便拉著小翠往街尾過去。


    一路上,小翠咿咿呀呀蹦蹦跳跳,說不出的歡欣喜悅。展昭低頭看著小翠,唇邊不覺帶出笑意來。忽見小翠仰起頭來,眼睛瞪得滾圓,指前方道:“大哥哥,蝴蝶!”


    展昭抬頭看時,果見前方似有白蝶翩飛,心中奇怪,有心逗小翠開心,一個提氣縱身翻將過去,伸手一捉,便將白蝶籠於手中。


    蝶一入手,便知不是,那邊小翠已然拍掌叫道:“大哥哥好厲害!”


    展昭微笑搖頭,伸手將掌中物事給小翠看,道:“你看錯了,不是蝴蝶。”


    小翠咦了一聲,低頭看時,見隻是一方小小的碎紙屑,不由失望搖頭道:“原來不是。”


    說著鼓起腮幫子,唿的一聲,將紙屑吹落地去。展昭笑笑,不以為意,拉起小翠繼續往前走。


    待兩人走開了幾步,那落於地上的碎紙屑忽地動了一動,驀地扇開雙翅,翩翩然原地旋了一旋,這才愈飛愈高,越過簷角,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暗夜之中。


    第二日的天氣不算好,陰惻惻冷颼颼,日頭掩在厚密的雲後,灑下些許寡淡的日光來,半點暖意都無。街麵上傳來疏落人聲時,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轉,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時間竟忘卻身在何處。


    昨夜事畢,她將狸姬送入煉獄。


    這是長老吩咐過的——


    “戕害上仙,萬死不足贖其罪。要她永墮九重煉獄,日日哀號,夜夜慘唿,披發瀝血,周而複始,無止無盡。”


    也許這人世間,最痛苦的並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地知道死不得,於是加之於身的種種苦痛,永無止歇。最後一點得脫的希望都被掐滅,沒有將來某一天,有的,隻是命中注定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噩夢。


    死,對狸姬來說,更仁慈些吧。


    可是顯然,在長老眼中,狸姬的命與上仙的命,是畫不上等號的。就如同在人間,王孫公子的性命,比之平民百姓,要金貴得多。


    罷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縱使是神仙福地,眾仙家還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財神趾高氣揚,瘟神東躲西藏,玉帝王母穩坐殿上,一幹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煉獄虛掩的巨大銅門之後,衝天的烈焰正熾,忽而幽碧慘綠,忽而赤紅如血,憧憧鬼影虛無縹緲於四壁,這裏已是地下最深處,但嗚咽喑啞如泣如訴哀哀慟哭之音,仍像是從更深處而起,自腳下的泥土緩緩滲出,絲絲縷縷,透衣而入,漫過體膚,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語,甩不脫、趕不走,與你至死癡纏。


    “這就是我的下場?”狸姬眼底映出赤紅焰光,喃喃低語,竟是癡了。


    舉步前行,背影說不出的單薄淒涼。


    鬼使神差地,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來。


    她到底叫什麽名字?


    轉而為妖,她自稱狸姬,妖仆尊她一聲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則天廢蕭姓為梟,史書提及她時,稱她為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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