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時候,端木翠率細花流一幹門人,遠赴晉陽。


    臨行前夜,展昭前往端木草廬,幫端木翠打點行裝。


    深宵露寒,冷風透骨,端木翠一邊收拾一邊抖抖索索:“展昭,人家說越往北去越冷,我此趟豈非要凍死。”


    展昭見端木翠隻著一身單衣,不禁皺眉:“你若一直穿這麽少,留在此地也不見得能活。”


    氣得端木翠瞠目結舌。展昭心中好笑,麵上隻作不知,將府中諸人交托給端木翠的東西一一點過,祁紅茶餅是公孫先生給的,說是冬日常飲生熱暖腹;王朝、馬漢備的是一襲輕暖連帽氅裘;張龍、趙虎送的是個五蝶捧壽鏤空雕花紫銅手爐。端木翠先時生氣不欲搭理展昭,後來見那紫銅手爐委實可愛,忍不住拿過來把玩,道:“他們此番倒客氣起來,隻不過出趟遠門,哪用得著送這麽些東西?”


    展昭笑道:“一走便是三個月,北地苦寒,難得他們這番心意……此番收妖,可有兇險?”


    一提收妖,端木翠頓時沒了精神,蔫蔫道:“兇險倒是沒有,隻是大費周章勞動筋骨,說起來,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展昭啞然。


    前些日子,端木翠來開封府拜會包大人,開口便要大人幫忙“搞件龍袍”,唬得大人半晌沒反應過來。端木翠走後,包大人和公孫先生密談許久,第二日便進宮麵聖,說來也玄乎,竟當真從宮中帶迴一件龍袍來。


    據公孫先生說,一切都是為著太宗年間晉陽毀城一事。


    關於此事,展昭略有耳聞。


    大宋立國之初,因著五代十國大多在山西發跡,民間紛紛傳言山西有王氣,龍脈在晉陽。太祖一直心心念念要拔下晉陽城,惜乎有生之年未能畢其功,直到太宗趙光義時方得實現。趙光義攻下晉陽城後,為了盡毀晉陽王氣,先是火燒晉陽城,據說大火燒了三年方滅,爾後引汾、晉二水灌城,城中兵丁居民死傷無數,晉陽城也徹底淪為廢墟。


    因著事涉本朝太宗,一般人諱莫如深,久而久之,知道的人變少了,不知道的反多些。


    展昭將龍袍送去給端木翠時,端木翠先問“皇帝給得痛快不痛快”,爾後便一迭聲地抱怨晉陽冤魂無數怨氣遮天,“你們皇帝的爹做下錯事”“卻要我去化戾氣為祥和”“弄件衣裳前去燒燒,也算是告慰亡魂了”。


    展昭這才恍然端木翠要龍袍的用意。


    端木翠走了堪堪逾月,方才托人捎迴一封信來,寥寥幾行,抱怨晉陽之冷,少不得又把“你們皇帝的爹”責怪一番。開封府內幾人皆傳閱了一遍,包拯道:“端木姑娘的信,看完還是燒了為妙,否則讓別有用心的人告到官家那裏,少不得又是一通麻煩。”


    想想也是,叫皇上看到滿紙的“皇帝的爹”,不氣死也得抓狂。


    而後公孫策執筆,給端木翠迴書一封,重點是關注晉陽態勢,當然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做皇帝的總不希望聽說境內某處戾氣大盛有礙社稷之類。重點表述完畢之後,就是開封府諸人各自對端木翠表上問候。趙虎很是憨厚地說:“公孫先生,你幫我問問端木姐,她既能土遁,就該迴來看看我們。”


    書信差人捎至晉陽,端木翠當真有口難言。說起來,總是土地婆婆這個醋壇子不好,端木翠為著土遁,跟土地公公難免接觸頻繁,一來二去,不知怎麽著引發土地婆婆疑神疑鬼,把土地公公禁足了不說,還一本正經地同端木翠說什麽上仙前段日子土遁往來頻繁,引發土質疏鬆,小神夫婦這段時間忙於整治雲雲。言下之意就是近期請端木上仙莫要土裏地裏地折騰了。


    這還不夠,又偷偷去跟河伯的夫人嚼舌根,說什麽上仙地位尊貴,年輕貌美,你們家那口子難免心猿意馬,長此以往必對你審美疲勞雲雲。河伯夫人沒什麽主見,聞聽此話悲從中來,扯了根繩子就要上吊,鬧得河伯府雞飛狗跳。輿論總是同情弱者的,周遭蝦兵蟹將等等都指責河伯喜新厭舊德行有虧,一幹在野黨反對派還蠢蠢欲動意欲羅織罪名彈劾河伯。河伯公一個腦袋三個大,對端木翠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敢去見她?因此端木翠土遁不成,水遁無門,氣得將桌子拍得砰砰響,大唿三姑六婆長舌婦害人不淺。


    依著端木翠性子,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擺不平土地河伯,索性對開封府的來信不聞不問,權當沒看見,直到三個月忽忽而過,才草草迴了封信道此間收妖事了,不日迴京雲雲。


    開封府上下兩月不聞其音訊,俱心下惴惴。趙虎更是念叨要擇日告假前往晉陽探望端木姐。展昭嘴上不說,每隔幾日都要詢問門房晉陽可有信到。其實哪需他詢問,公孫先生老早囑了門房“端木翠的書信一到,立刻迴複大人”。


    因此上,收到端木翠的來信,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掐指一算日子,端木翠隻要路上不耽擱,迴到開封之時,恰恰趕上過年。


    彼時,眾人喜氣洋洋翹首以盼,誰也未曾料到,這頓年夜飯,端木翠竟是再不曾趕上。


    迴頭再說端木翠。在晉陽三月,設壇祭天,作法撫鬼,委實累了個夠嗆,好容易挨到事畢,正值北方最冷的一月。端木翠最是怕冷,哪還待得住?吩咐了底下收拾行裝,立馬返程,一路上又把土地河伯等數落了個遍,因想著若不是他們誤事,現下略施土遁,早已迴到開封。


    緊趕慢趕,這天方到文水地界,當晚投宿在文水縣最大的連鎖客棧分店悅來客棧之中。本待第二日一早趕路,誰知道晚膳之時,卻自鄰座客人口中,得知明日文水縣城的一樁“大事件”。


    坦白說,若是什麽婚嫁出殯、私奔浸豬籠,端木翠是斷提不起興致來的,偏偏這件事跟端木翠專業相關,術語稱之為“收妖”。


    端木翠委實納悶,進文水縣之前,她無聊之下也曾用排山掌法、九星飛伏之術暗暗掐算,這文水縣雖非富貴旺地,但也無驚無險無風無浪,周遭雲氣平和細散勻淨,怎麽著也跟妖扯不上關係。收妖?收哪門子的妖?莫非掛羊頭賣狗肉招搖撞騙?在自己麵前賣弄收妖,豈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端木翠決定在文水耽擱一日,明日前去會會那所謂的收妖大師,然後當眾拆穿其虛偽麵目,順便警醒文水縣居民收妖要認準諸如細花流一樣的專業品牌,不能盲目上當。


    如此一想,揚揚得意,做夢都是笑的。


    第二日便興致勃勃前往觀瞻,本來還想著若是找不到地方便沿路打聽,其實哪用她問,滿街人流所趨,都是前往本次收妖所在地王大戶家中。


    一路上,端木翠混於人流之中,倒是把事情緣由本末了解了個大概。


    事情倒是簡單,文水首富王大戶的女兒王繡,婚嫁在即突發怪病,群醫束手,均道無救。忽一日有遊方的道士上門,言說王大戶家宅上方黑氣盤繞,必是有妖作祟,要擇吉日收妖。


    當真一派胡言,進王大戶家門之前,端木翠特意留意了王大戶家宅上方,除了灶房煙囪往上冒黑煙之外,哪有什麽“黑氣盤旋”?


    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將王大戶家宅圍得密密匝匝,爭先恐後一睹收妖壯舉。守門的下人隻敬羅衣不認人,將大半看熱鬧的都攔在門外,見端木翠穿著氣度不凡,也顧不得看著麵生,竟客客氣氣請了進去。


    饒是經過嚴格篩選,院內還是擁擠得很,不時有撞擠踩踏的抱怨之聲。端木翠正往裏走時,忽聽邊上啊呀一聲,有個托了茶盞的年輕小廝不知怎地腳下一滑,便往端木翠這邊倒過來。端木翠眼疾手快,趕緊伸手將那人扶住。


    那人窘得滿臉通紅,茶水灑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時,麵前的男子不過十八九歲,雖說穿得寒酸,但麵皮兒白淨,眉清目秀,話雖不多,禮數卻周到,心中便有三分喜歡,也不怪他衝撞,反拿話寬慰他說:“人這麽多,撞到蹭到也是難免的,小心些就是。”


    那年輕小廝先還心下惴惴,見端木翠如此說,滿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時一個小丫鬟過來,見那小廝打翻了茶盞,不滿道:“姑爺,你倒是悠著些,這茶水又不是不要錢的。”


    端木翠吃了一驚,看向那小廝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爺,那王繡豈不是你的……”


    那年輕人低了頭不答話,匆匆收拾了茶盞離開。端木翠見他後襟老大一塊補丁,不由失笑,心下忖道:怕是我聽錯了,穿著這麽寒酸,一個小丫鬟都能對他指手畫腳,怎麽可能是王家的姑爺呢。


    俄頃金鑼三響,卻是收妖的道士在院中起壇。人群往院中蜂擁而去,端木翠不去湊這熱鬧,遠遠地尋了張椅子坐下。


    有人過來替端木翠斟茶,抬眼看時,卻是方才見到的那年輕小廝。


    端木翠咦了一聲,笑道:“又是你,方才那小丫鬟怎麽稱唿你作‘姑爺’?”


    那小廝似是十分猶豫,良久才低聲道:“在下梁文祈,王家長女王繡,確係小生未過門的妻子。”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當他是小廝,倒有些局促起來:“原來是梁公子,怎麽敢勞動公子為我斟茶。”


    梁文祈聲音壓得更低:“無妨,我原本就是在嶽丈家中做些打雜之事。”


    端木翠如墜雲裏霧中,明知不該問,還是沒忍住:“你既在王家打雜,那王老爺怎麽會將女兒允了你?”


    先前梁文祈撞到端木翠時,端木翠不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溫言寬慰,因此梁文祈對她懷了三分感激之意,聽她如此問,也不覺為忤,勉強笑道:“先時定親之時,兩家尚是門當戶對,後來家父遭人構陷,在下唯有投奔嶽丈……”


    說到後來,麵露傷感之色,聲幾不可聞。


    端木翠聽他開口說“先時結親之時”,便已猜了個大概。彼時門當戶對,自然樂於結親,現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親之意來。雖說礙於顏麵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踐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處的日子也不好過,日後這門親事作不作得數還說不定,不由有些喟然,於是將話題岔開:“這王家小姐,生的什麽怪病,大夫竟瞧不好嗎?”


    提及王繡,梁文祈眉宇間更是籠上憂色,搖頭道:“也不知繡妹是怎麽了,入冬就臥床不起,我幾番想去探她,唉……”


    端木翠聽他如此說,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繡,也不知該拿些什麽話寬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且坐,我去別處斟茶。”


    端木翠心中五味雜陳,捧起茶碗慢飲。那道士原本哼哼哈哈不知念些什麽咒語,此際忽地提高聲音,大喝道:“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 急急如律令!刀去!”


    隻聽人群驚唿有聲,似有刀聲破空,端木翠急抬頭時,直覺眼前一迷,一道溫熱鮮血便噴在臉上,勉強睜眼,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紅。


    尚未了然發生何事,就聽那老道厲聲喝道:“好妖孽,此番叫你屍首分家!”


    人群鼓噪歡唿,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遠處圍擁過去,不時有人唿喝。


    “好個妖孽,竟混在此間這麽久。”


    “虧得道長作法,收伏此妖。”


    “此番王家大小姐的病可要大好了。”


    說話間,那道長又高聲道:“速速將那妖首獻上,貧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將其燒成灰燼,否則不出三刻,那頭顱便和屍身合為一體,屆時此妖又要為禍人間。”


    人群嚇了一嚇,尖叫後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聲唿喝道:“在這兒在這兒,讓道讓道,我將妖首送去給道長。”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驀地麵色蒼白,耳際便如鳴鼓般震蕩不休。


    那鮮血淋漓的人頭,不是梁文祈卻又是誰?


    那老道接了人頭,擲於先前置好的銅爐之中,幾個下人趕緊過來舉火。不多時火勢大起,銅爐之中逸出焦臭之味來,離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後退。偏還有人湊上前去,往那銅爐中窺視,道:“好個妖怪,燒起來都這般臭。”


    不多時妖首燒盡,又有幾個下人將剩下的屍身用草席裹將出去。那王大戶滿麵喜色,自內院出來,衝道士作揖道:“道長神術,小女果然大好了。”又搖頭歎息:“我這個姑爺,真真想不到,竟被妖孽迷了心了。”末了向人群拱手:“多謝各位鄉親前來助陣,在下後院薄設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請眾鄉親。”


    人群之內歡聲大作,你推我搡,歡天喜地俱往後院去了,此間隻留下幾個下人丫鬟灑掃。


    先前斥責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兒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個輕裘大氅的年輕女子,仍是立於當地不動,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間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後院去了。”


    喚了兩聲,那女子隻是不答,萍兒心中奇怪,伸手推那女子,誰知剛挨到身子,那女子竟應聲而倒。


    萍兒臉色刷地煞白,旁邊的小廝李三大著膽子過來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聲,嚇得魂飛魄散,手足並用爬將開去,顫聲道:“當家的,可了不得了,這姑娘竟活活嚇死了。”


    每個城市都活躍著這樣一群人,他們夏天搖著扇子就著樹蔭吃瓜,冬天籠著袖子擁著火爐取暖,不熱亦不冷的辰光,他們就晃跡於熙熙攘攘的熱鬧街市,以追看夫妻操戈、兄弟鬩牆、地痞鬧事、流氓群毆、官差捕人為樂,樂此不疲,疲完還樂。


    癩頭三就是開封城中此類人群的典型代表。


    這一天午後,天色灰蒙蒙的,冷風直往人的頸子裏灌,一場大雪就在眼裏。路上的行人不多,僅有的幾個也是瑟縮著脖子匆匆趕路。眼瞅著今日沒什麽熱鬧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樓外牆角的癩頭三歎口氣,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麽,抬腳踢了踢與自己誌同道合且正倚著牆角打盹的疤四。


    “四子,你有沒有發現,”癩頭三若有所思,“細花流已經很久沒到街麵上拿人了……有多久了?一個月?”


    “不止吧……”疤四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方向繼續打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我記得年前細花流就沒露過麵了,滿打滿算也快兩個月了。”


    “怪了……”癩頭三嘀咕,“細花流的人都去哪兒了?”


    抬頭看時,忽地又咦了一聲:“下雪了,什麽時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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