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世行即刻動身,因事發突然,行色匆匆隻帶了幾十個侍衛向北漢京都而去。可是出發那一日十幾騎玄衣龍紋的龍影司又忽然出現,沉默地護送左右。看來殷淩瀾是決定護了蕭世行了。衛雲兮看著那山路上遠遠消失不見的人馬,這才收迴目光。


    一迴頭挽真正在身後。衛雲兮垂下眼簾從她身邊走過。這幾日來挽真總是在她身邊跟隨,仿佛用無言的眼神在求她迴頭。


    “衛小姐!”挽真看著她又要離開,忍不住喚住她。


    衛雲兮迴頭,素白的麵上沒有一絲表情:“挽真姑娘想要說的話,我已經迴答了你。以後不要再問了。”


    “公子真的很不好!”挽真紅了眼圈:“看在往日的情意上,衛姐姐難道不願看他一眼嗎?”


    衛雲兮心口微微一顫,半晌才問道:“他在哪裏?”


    挽真眼中一亮:“公子前日迴到了雲倉城中。”


    衛雲兮沉默半天,忽地冷冷地笑:“那他為何不來?”


    “這……”挽真忽的語塞。


    衛雲兮輕笑,眼角的淚卻緩緩滑落:“他是無顏來見我,還是另有安排?你和我都不明白他,一直都不明白。”


    她說著迴了屋子,隻留下挽真呆呆立在當場,不知要說什麽。門口走來外出方歸的東方晴。


    東方晴一身藥味,神情疲憊。她看見挽真在山莊裏,眼露驚訝:“挽真姑娘,你怎麽還在這裏?”


    挽真眼中的淚滾落,她蹲下抱頭哭泣:“我沒用!不能說服衛小姐去看公子一眼。”


    東方晴歎了一口氣,扶起她,歎道:“看了又怎麽樣,看了更加傷心。殷公子瞞著衛小姐也是為了她好,唉,流觴黃泉……你家公子撐到了今日真的已算是不錯了。他心願既然是如此,你何必又令他們兩人傷心難過呢?”


    挽真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著跑出了莊子。


    東方晴歎了口氣,身後聲響忽動,她迴頭不期然看見華泉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她臉露無奈:“好啦,我去配藥。你別催得那麽緊,我萬一累死了怎麽辦?”


    “東方小姐要是死了,華泉也會一命抵命,給東方小姐償命。”華泉抱著劍,一本正經地說道。


    東方晴一怔,秀麗的麵上忍不住露出兩個大大的笑渦。她瞪了他一眼:“誰要你償命!煩死了,天天跟著我!”


    華泉冷不丁看著她初綻笑容,一時被她明媚的笑容所惑,竟出了神。東方晴看著他呆呆看著自己的臉,忍不住紅了臉,扭頭就走。走了老遠,卻看見華泉還在原地呆愣,忍不住紅著臉一跺腳,低笑:“真是個傻子!”


    遠遠群山,巍峨雄奇。再也沒有了楚地秀美清麗。終於離開那個地方,再也無法迴去的故地。殷淩瀾淡淡收迴目光,忍不住捂住薄唇輕輕咳了起來。


    “公子,該吃藥了。”挽真紅著眼,端上苦澀的藥汁。


    殷淩瀾看著烏漆漆的藥碗,皺了眉心,冷冷道:“拿下去,我不吃。”


    挽真急了,眼中帶著哀求:“公子,這是東方姑娘開的藥,一定要吃的。”


    殷淩瀾想要說什麽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他臉色慘白,一身玄色狐裘攏著瘦削的肩頭,越發顯得他人伶仃難支。不過短短兩個月不到,他已病骨支離。


    “沒有用的,拿下去!”殷淩瀾邊咳邊喘息地道:“我不吃藥!”


    挽真還要勸,他眼中猛的掠過怒氣,一揮手狠狠打落眼前的藥碗,怒道:“我說不吃就不吃,給我滾!”


    挽真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得一怔,一地的碎片狼藉,滴滴答答,淒涼而無奈。


    殷淩瀾捂住蒼白的唇,邊咳邊冷冷地笑:“吃了做什麽?……吃了也是死……不吃也是死,總之都一樣……”


    “你就想看著我多活一天不痛快麽??”


    “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挽真聽著他尖刻自傷的話,忍不住哭了起來:“公子,為什麽不去找衛小姐。公子隻要解釋她一定肯聽的。她說她不怪公子,她不再怪公子了……”


    殷淩瀾漆黑的眸中一亮,若天邊燃亮了晨曦,可很快那光彩就黯淡下來。他邊咳邊輕笑道:“就這樣才好。若哪天她知道我就要死了,她怎麽可能好好地待在蕭世行的身邊。我辛辛苦苦一路走到今天,為的不就是她能……”


    他說罷胸口濁氣上湧,“嘔”的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臉色泛起青色。挽真看得怔住,房門口剛好走來東方晴,她一見大驚失色,幾步衝上前,拿出銀針飛快插上他周身大穴,這才止住他體內洶湧的血氣。


    她氣得臉色發白,手中銀針不住顫抖,邊下針邊怒道:“你想死早點說一聲,本小姐弄一劑安魂讓你死得痛快一點,省得浪費本小姐一幹珍貴藥材!”


    她罵完,又等了一會這才拔去殷淩瀾身上的銀針。因她心中帶著氣,拔銀針的時候故意下了重手,令殷淩瀾臉上多了幾分痛楚之色。


    跟上來的華泉看得眼皮直跳,正要再勸,東方晴兇巴巴地瞪著他:“走啦,還得換藥方!前幾日的心血都白費了!簡直是氣死我了!”


    華泉不敢頂撞她,連忙跟著東方晴走了。挽真看著殷淩瀾的臉色漸漸平靜,不敢再哭,連忙收拾狼藉。殷淩瀾吐血傷了肺腑不能動,挽真扶著他靠在錦墩上,又拿了厚毯子密密地為他蓋好。


    殷淩瀾看著窗外積雪消融的景色,忽地道:“挽真,你若是把我當成你的主子,此間事不可對她說一個字!”


    挽真不敢再違逆他,含淚低頭點了點頭。


    “下去吧,我要歇一會。”殷淩瀾倦然閉上眼,沉沉睡去。


    挽真含淚退了出去,關上房門,走了老遠這才靠在廊柱邊淚流成河。蒼天何其不公,明明解了流觴黃泉的毒,可是終究還是太晚了。流觴黃泉的毒已經腐蝕了他的五髒六腑。反而因為驟然解毒,他體內中一直與寒毒抗衡的內力再無束縛,充沛的內力和破損的身子成了兩種極端,令他無法承受,迅速消瘦下來,病體支離。


    東方晴斷言他活不過三年。


    三年,隻有三年!


    這三年還非得是尋一處山水絕佳之所平心靜氣,不可妄動心神,不可傷心動氣才能偷得這三年的天命。可是這才兩個月不到,他鬱結於心,四處奔走,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


    “別哭了。”不知什麽時候華泉走來。挽真抬起頭來,哽咽道:“怎麽辦?公子決意瞞了衛小姐。衛小姐又心裏怨著公子,可是我瞧得出來的,隻要公子去見衛小姐,多說幾句好話,衛小姐一定不會一直恨著他的!”


    華泉素日木然的臉上也帶著黯然,他緩緩坐下,許久才道:“公子對我們有大恩,他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吧。”


    挽真聽了,又哭了。


    山莊中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蕭世行去了三四日,也不知那邊京城局勢到底如何了。衛雲兮定下心來,在山莊中休養。精神氣恢複不少,麵色亦是好看許多。隻是每每看著那園中一株光禿禿的墨梅,一看就是大半天。這株墨梅因沒有好生養著,聽山莊中的侍弄花草的花匠說已有了五六年不曾開花了。她拿了花鏟又借了花剪,開始修剪這一株墨梅。


    “娘娘!娘娘!”身後傳來一聲銀鈴般的叫聲。


    衛雲兮恍然迴頭,隻見一道嬌俏的身影飛奔而來,待她跑到近前,衛雲兮這才認出她來。


    “小香!你是小香!”衛雲兮不敢置信。


    “娘娘,還有奴婢。”在小香身後傳來陰柔尖細的聲音。衛雲兮一看,隻見秦七走來。


    “娘娘,奴婢終於見到了娘娘!”小香高興得眼淚汪汪。衛雲兮看看她,再看看秦七,忽地問:“誰帶著你們來的?”說這話的時候她心口砰砰直跳。


    秦七高興道:“是殷統領。”


    衛雲兮渾身晃了晃,扶住心口,半晌才問道:“他,在哪兒?”


    小香看著她臉色不對,怯怯地道:“殷統領送奴婢等到了山莊門口,說等等就走了。”


    衛雲兮隻覺得自己的心口被什麽猛的一擊,眼前一黑,不由扶著那株墨梅,半晌才慘然一笑:“好,好,果然被我猜中了。”


    她說著好字,隻是那一字一句森冷嚇人。小香素來是不明白她的心思,見她臉色劇變,喏喏不敢接口。秦七更是不知該說什麽。衛雲兮不看他們,轉了頭慢慢地迴了房,眼前迷迷蒙蒙,淚似又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


    她自嘲一笑,這眼疾看來越來越重了。她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一段短短的路,卻似她平生最難以走完的一段路。她停下腳步,扶著院門,忽地眼角撇到一抹玄色背影。


    那人聽到腳步聲緩緩迴頭,兩相對視,千言萬語卻是無言。他眉眼如墨畫,清冷難言,一身濃灰重裘,墨發用紫金冠束住,一如往昔雍容貴氣中帶著無邊涼薄。他站在院中不知在看什麽,身影蕭索。仿佛他還是他,那威懾南楚的龍影司殷淩瀾,未曾變過一分。可是她分明看出他消瘦了許多,病色懨懨,帶了幾分她看不明白的厭倦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垂下眼簾轉身就走。


    衛雲兮扶著院門邊,看著他走過身邊,終是忍不住嘶啞問了一聲:“你沒有話對我說?”


    殷淩瀾停住腳步,頭也不迴,淡淡道:“秦七可用,在北漢,總是從前的舊人好用一些。小香已嫁人,但我想著你也許想見到她,便做主把她接了過來。她雖笨了點,但是忠心還算尚可。”


    他說完忍不住捂住唇輕咳了一聲,轉身就走。


    衛雲兮定定看著他頭也不迴的背影,忽地笑了起來:“你這便走了?”


    殷淩瀾頓住腳步,聲音轉冷:“我說過,看在你我往日情意上,這已是我為你選的最好的路。你恨也好,憎也罷。蕭世行還算是可以托付之人。而且此事與他無關,是我不願再與你糾纏下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殺了你的大哥,若再重迴一次我亦不悔那一箭。”


    最後一句涼薄的話落下,衛雲兮眼前已經一片模糊。他的身影消失在曲廊迴轉間,再也找不到。衛雲兮緩緩跌坐在地上,地上冰冷,冷透了心底。她想要笑,眼淚卻簌簌滾落。


    好,好,怎麽能不好?!這條他為她選的路那麽周全安穩。細心地想到了秦七用得稱不稱心,巴巴地千裏將他們帶來北漢。一句天下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就生生斷了兩人的生死情分。


    她腦中一片空白。她猜得出他送她入雲倉城的用意,南楚已不能再待下去,一行人除了北漢蕭世行處再無別的有力庇護。可是她百般思量卻猜不出他今日決然的心思從何而來。隻有他那涼薄的話一遍遍在腦海中翻滾,像一把尖刀反複地狠狠地刺進心裏,刺得鮮血淋漓。


    蕭世行可托付?!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她自然知道蕭世行為人爽直磊落,是個真君子。她一心想助他奪得天下以報仇,可是他和她之間的事與蕭世行又有何半點幹係?


    一句可托付,他便撇得幹幹淨淨不成?是她太高估自己,還是她太低估了他?她隻要他一句話,就不會再恨他。可偏偏他還這樣百般地躲著她?是生怕她迴頭去尋他那一箭的仇不成?還是對著她那一巴掌他心有怨懟?


    衛雲兮笑著笑著,心卻已成殤。


    他一字一句,分明已與她斷了個幹幹淨淨。這到底是為什麽?又是為了什麽?……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所有。


    衛雲兮又病了,纏纏綿綿病榻不見好轉。小香急得東奔西走,為她煎藥熬煮。秦七最擅開解,得了空便坐在她床榻邊,溫聲道:“娘娘不必難過。如今到了北漢與皇上再無瓜葛。奴婢之前得了娘娘許多體己,這次過來都帶來了,就算是白手起家也會讓娘娘過得安穩的。”


    衛雲兮聽著秦七嘮嘮叨叨,說著她聽不明白的話神思不禁飄渺。可一旦秦七不說了,她又覺得心裏慌得很。


    殷淩瀾就是她心裏的一道魔障,一低眼一抬頭都會想起。就算是吃飯喝藥,一轉眸,眼中的淚也會毫無預兆簌簌滾落。東方晴診了幾次,說道她眼疾又重了,若再這般時不時落淚以後就瞎了。


    衛雲兮輕彈眼角的淚,隻是笑。瞎了也好。與其那日眼睜睜看著他轉眼離開,還不如當初那一刻就瞎了眼。


    衛雲兮的病時好時壞,天卻漸漸轉晴。北漢的春天比南楚來得爽利一些。雨就是雨,晴天便是晴天。山莊中的花草都抽出了新芽,看樣子又是生機勃勃的一個春天。


    蕭世行去了京都,漸漸有了消息迴來。衛雲兮果然料得不錯。皇太後秘不發喪是有她深深的顧慮與考量。蕭世行一到京都,皇太後便即刻召他入宮密議。十日後,北漢少帝的駕崩消息這才正式公之天下,一連三日舉國皆哀。


    放眼如今北漢皇室,子嗣空虛,幾位皇子皆過於年幼不堪大任。如何立下一任皇帝成了至關重要的一個關鍵所在。而蕭世行的能力與實力皆是這皇位的不二人選,唯一的阻礙便是他是異姓王。


    可是北漢百年前建國,皇帝亦隻是由幾家大的世家部落推舉而出。初初幾年中還有禪讓之事。隻是這近幾十年學了南楚,便漸漸隻把控在耶律一族中。可如今耶律皇家因得內鬥嚴重早就不如當初的興盛,而這皇權到底花落誰家,誰也不曉得,誰看起來都有機會。


    蕭世行送來的密信中未曾提及這些大事,隻問候她身體如何,又知她眼疾加重,特命人送來一盒從西域進貢來的藥丸,聽說是沿海漁民出海捕魚的時候殺了巨大的海魚,將它的眼挖出再加了各種秘藥煉製成丸。一日一服,可治眼疾。因得這藥得來不容易,可謂一丸百金,小小一盒藥,當真是千金難買。


    東方晴看過亦是嘖嘖稱奇。衛雲兮心傷之餘也心中感動,便開始日日服用。不知是這藥丸有用,還是她終於漸漸擺脫心中陰霾,眼睛也一日日好了些,不會再動不動流淚。隻是她的一雙美眸從此水霧聚攏,看過去迷迷蒙蒙,多了幾分神秘淒迷,越發惹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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