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駕在明華寺中要盤恆三四天左右。明華寺是大寺,聽說是一位從佛國聖地遠道而來的苦行僧化了十年的緣終於慢慢一點點修成,才成了今日這般規模。禦駕到的第二天,就有北漢而來的高僧普陀多前來講經。普陀多據說幼時曾是一位棄兒,被佛國高僧所收留,自小研習佛法,如今不過方二十五就已得了大乘佛法真義。慕容拔雖是武將出身,但是隨著年紀越老越篤信佛法。聞之普陀多遠道而來,不由大喜,招之覲見。


    衛雲兮住在山寺旁的行宮別院中,聽到這消息,心中冷笑,慕容拔請多少高僧,念多少次經文,做多少場法事都無法消弭他的罪孽,當年的宮變之後,他一夜之間血洗楚京,多少忠於前朝的名門望族和皇室宗親都被殺光殆盡,聽說那一天整個南楚街上血流成河,血腥的氣息半月不絕,夜夜可聞鬼哭。


    終是偷來的皇位,這十年來,他慕容拔坐都坐不安穩。


    “娘娘,聽說這聖僧隻是打前鋒的,過幾日還有北漢來的使者,要向我們南楚修好求親呢!”小香說著打聽來的消息,說得神神秘秘。


    “求親?”衛雲兮不由挑起了好看的眉彎,問道。


    “是啊。”小香端上茶水,笑道:“人都說南楚出美人啊,要是求得美人,這以後兩國結成了姻親,說不定就不要再打仗了。”


    “求親的是誰?”衛雲兮問道。她腦海中掠過茶樓那一抹俊挺的身影,玄青長衫,同色紗罩衣,那腰間的玉帶彰顯主人的貴氣內斂。他也曾告訴自己這般話。難道他也是這使團中的使臣不成?


    “不知道。”小香終究是下人,再也打探不到更有價值的東西。


    衛雲兮聞言隻是默默,不管如何,這些事與她無相關了。慕容拔膝下沒有公主可以和北漢和親,就隻有從旁係親眷中挑選適合的女子了。不論是誰,去北漢都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她歎了一口氣:“罷了,再去瞧瞧殿下去了哪裏。”已經好幾日了,慕容修都沒有迴來。看樣子是真的怒了。


    “是。”小香應了一聲出了門。


    衛雲兮看著她離開,左右無事,看看天色還早,於是就出了房門向著山寺而去。有一條幽徑直通寺中,兩旁遍植了芍藥,茶花……一本一本花色灼灼,少了盆的約束,恣意生長都有著平日不曾見過的野趣。


    衛雲兮一邊看一邊慢慢地走。走到一半,忽地見不遠處有一堆姹紫嫣紅的宮婦圍著。當中一人明黃服色,麵容精致美豔,正是周皇後。衛雲兮連忙藏在一旁花叢中偷眼看著。


    隻見周皇後麵上帶著冷笑,對著麵前的白衣僧人冷聲嘲諷:“不過是一介雲遊僧人,世人無知,以訛傳訛,本宮瞧著這聖僧的名頭不過是浪得虛名!”


    她說完,帶著一眾貴婦冷笑離開。衛雲兮等著她們走了,這才從藏身的一叢山茶花後走了出來。普陀多還跪在地上,閉目念經。


    “大師還不起身嗎?皇後走了。”衛雲兮上前勸道。


    普陀多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方才小僧得罪了皇後,所以要多跪一會,以消罪孽。”


    “消什麽罪孽?”衛雲兮覺得他說得奇怪,問道。


    “消皇後娘娘的罪孽。”普陀多安然迴答:“愛恨嗔癡,皆是世人與生俱來的罪。方才皇後娘娘不相信天意,肆意侮辱天機已是一重罪,又責罵小僧,犯了嗔罪,這是二重罪。她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眼前,執意不悔改,這是三重罪。”


    衛雲兮聽得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含了一絲淡笑:“那大師覺得自己能消得周皇後一生的罪孽嗎?”


    她本是戲言,普陀多卻認真想了想,半晌才長歎一聲搖頭:“不能!”


    真是個有趣的僧人。


    衛雲兮微微一笑,行了個禮:“那雲兮就不打擾大師了。”


    她說罷,轉身要走,忽然地又頓住腳步問道:“方才皇後娘娘問大師的是什麽天機?”


    普陀多麵上皆是沉靜,一雙清澈的眼眸看定衛雲兮麵上,笑著反問:“衛施主都不相信自己的命運,何必又關心起別人的命運呢?”


    好個善辯的僧人。


    衛雲兮啞然失笑,隻能道:“那既然如此,雲兮不問便是。”


    普陀多微笑還禮。這時,遠遠疾步走來一抹雪白清朗的身影,衛雲兮不由停住腳步,想要轉身已是來不及。


    隻見慕容雲匆匆而來,麵上焦急。他看見猶跪在地上的普陀多,麵上鬆了一口氣,上前歉然道:“大師受委屈了,大師請起!”


    他一抬頭才看見衛雲兮,不由定住身形,失聲道:“雲兮你也在?”


    衛雲兮低了頭,匆匆施了一禮:“太子殿下萬安。妾身告退。”她說著轉身要離開。慕容雲不由急了,上前攔住她的去路,一雙眼中是抑製不住的驚喜莫名。


    “雲兮,我……”


    衛雲兮別開頭,低聲道:“妾身要走了,誤了禮佛的時辰就不好了。”


    “雲兮!”慕容雲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黯然:“雲兮,我晚上就要迴京了,你當真不肯和我再說一句嗎?”


    衛雲兮迴頭,明眸掃過一旁普陀多的略帶惋惜同情通徹明眸,那一聲“不”卻不知怎麽該對慕容雲說出口。


    “太子殿下還有什麽話要說的嗎?”她淡淡垂下酸澀的眼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緣來緣去,終有定數。你與我已緣盡,再也無話可說。”


    她說完,決然離開,身後傳來慕容雲心痛的聲音:“雲兮,母後要我娶蘇儀……”


    山風吹過,山茶花迎風搖擺,一朵朵嬌妍無比,仿佛帶著天地無欺的笑看著他們悲歡。他的聲音終於被拋在了腦後。衛雲兮抬起頭來,看著漸漸近了的巍峨寺廟,麵上漸漸流露自己也不明白的淒然笑意。


    慕容雲看著她離開,黯然垂下手,一旁的普陀多把這一幕從頭看到尾,垂下眼宣了一聲佛號。


    “大師,我這時才覺得自己真的失去了她。”慕容雲眼中漸漸有淚,他捂著心口,臉色雪白:“我竟不知,心原來這麽痛。”


    原來愛不是謙讓。他到這時候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麽。日日夜夜的思念,錐心蝕骨。她若不在身邊,看不到她的笑,天上的太陽也失去了光輝,聽不到她的溫柔聲音,午夜夢迴都會淚濕春衫。


    普陀多憐憫地看著麵前的慕容雲:“殿下從未得到過她,又何來失去呢?”


    他說罷翩然離開,獨留慕容雲孑然站在原地,惶然無措。


    衛雲兮自那一日後,日日禮佛,但是走的卻再也不是那一條山徑。在一篇篇晦澀難懂的經文中,她漸漸忘記了那曾經一雙溫柔儒雅的眼。她終究和他,是有緣無分。淚水滴落在佛經上,很快濡濕了一大片。她輕輕撫去淚痕,卻發現自己竟隻是在哀傷自己曾經的天真。


    “你在哭?”身後傳來一道帶著冷意的聲音。


    衛雲兮拭去眼角的淚,迴頭看去,佛堂外天光耀眼,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耀眼的光輝,他身上的甲胄泛著天光,冷冷的,刺人眼目。


    原來是慕容修。三天過去了他終於肯來見她一麵。


    “殿下。”她深深伏下身。


    慕容修解下佩劍,進了佛堂,坐在她身邊:“你日日來佛堂禮佛,為的是什麽?”


    衛雲兮抬起頭來,隻能見到他過於俊美與銳利的側麵,她慢慢道:“妾身求的是殿下平安。”


    “平安?”慕容修忽地嗤笑,他側過頭看著一身素潔的衛雲兮:“佛能如此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這樣的話已是衝撞了神佛。衛雲兮低了頭:“是的,佛主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慕容修抬起她的下頜,逼著她看著自己的雙眼:“他能告訴本王,你的心到底在哪裏嗎?”


    衛雲兮陡然無語以對。心?她的心在哪?她,已是無心之人了。何來心之所在?


    慕容修搜尋她的眼底,卻看不見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眼中的光漸漸暗淡,放開手,起身離開,輕輕地道:“若是佛主無所不知,他一定會告訴你……”


    他話還沒說完,人猛的站起走出了佛堂。衛雲兮看著他戴上佩劍,大步離開,風中傳來模模糊糊的一句,卻再也是聽不分明。


    慕容修握緊劍柄,迴首,那素衣女子深深伏地若佛前一株白蓮,聖潔虔誠。他輕聲道:“雲兮,若佛主無所不知,他一定會告訴你,本王喜歡你。慕容修他喜歡你……”


    這一句他剛才差點脫口而出,可是終究她不會再聽見……


    禦駕在明華寺到了第四日,終於在第四天清晨,一騎快馬將一封國書呈到了慕容拔的跟前。慕容拔看完,不由哈哈一笑:“北漢終於肯老老實實與我們南楚修好了。”


    底下隨禦駕的朝臣們紛紛三唿萬歲。慕容拔對一旁的殷淩瀾道:“我兒,這次來的是蕭世行,你好好準備一番,去迎接他吧。”


    殷淩瀾輕咳一聲:“皇上,兒臣這幾日偶染風寒,實在是不宜迎接貴賓。皇上還是派別的人吧。”他不過是慕容拔的義子,迎蕭世行這般的別國王族恐怕禮數上會被人詬病。


    慕容拔醒悟過來,對慕容修道:“那就由修兒代朕去吧。”


    慕容修連忙跪下接旨。


    出了慕容拔的行宮,慕容修看了一眼一旁的殷淩瀾,不由自嘲一笑:“在皇上心中,兒子終比不上對殷統領的信任。”


    殷淩瀾轉頭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也許這才是建王殿下的幸運。”


    “幸運?”慕容修挑了挑劍眉,眼中皆是嘲諷:“慶幸自己的父親不相信自己嗎?”


    殷淩瀾輕撫袖上細軟的皮毛,淡淡道:“殿下不覺得父子之情越淡薄,日後刀劍相見會更容易下手一些,不是嗎?”


    慕容修看著他俊魅的側臉,一股寒氣猛的從心底湧起。他剛想要說什麽,忽地遠遠看見周皇後的鳳攆匆匆而來。周皇後步下鳳攆,臉色並不好看,她由著內侍扶著手,冷冷拾階而上。慕容修與殷淩瀾跪下迎駕。周皇後一雙犀利美目掃過他們兩個身上,她眼風如刀,看著他們兩人猶如有形實質令人不寒而栗。


    她忽地笑了起來,聲音嬌軟不輸二八少女,可是聽著卻令人心中發寒:“好!好!好!本宮竟沒想到軟硬不吃的殷統領竟然投了建王的門下!”


    殷淩瀾抬起眼來,淡淡道:“皇後娘娘此言何意?”


    周皇後彎下腰逼近他,美豔的臉上掠過一絲狠色,用他才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殷淩瀾,別當本宮是傻子!你看似誰也不幫,其實你已經暗自和建王勾結在一起了!本宮還冥思苦想呢,慕容拔那個老匹夫要是死了你又要投靠誰去!你若不依靠本宮,你還想依靠誰?又有誰可以給你這樣的尊榮?隻有這賤種了!果然被本宮猜到了!”


    殷淩瀾忽地一笑,他站起身來:“皇後娘娘,你瘋了!”


    周皇後看著麵前毫無懼色的殷淩瀾,冷笑不減:“本宮瘋沒瘋日後自然有了分曉。”她說著迴頭對著慕容修道:“慕容修,迎接北漢來使你還不夠格代替皇上去。能代替皇上去的隻有太子!”


    她說完,揮袖怒而向行宮而去。


    慕容修捏著拳頭,冷眼看著周皇後離去的方向,冷笑:“妖婦!”


    殷淩瀾麵上卻是輕鬆,他微微一笑:“她越是爭,皇上對她的忌憚越大。殿下且安心迴去準備好迎接北漢來使吧。”


    他說完,翩然離開。


    因得北漢來使前來覲見南楚皇帝,禦駕在明華寺中又多盤恆了幾日,以待貴客。周皇後得知慕容拔派了慕容修前去迎接,大鬧一場,慕容拔氣得捂著心口怒道:“後宮不得幹政!朕派誰去迎接自然有朕的考量,你一介婦人再多言,朕就斬了你!”


    周皇後見他動了真怒,不敢再鬧,隻能憤憤離開。


    於是慕容修領了聖旨,率朝臣離開了明華寺,向著百裏之外的青州城而去:北漢來使已到了青州城的驛館中。


    衛雲兮在明華寺中漸漸覺得百無聊奈。如今慕容修遠行迎賓,周燕宜又日日在周皇後身邊伺候,蘇儀亦是同在,佛門淨地,倒是真的清淨了。她尋了一處清淨之地,借了幾本佛經日日躲著,半是消暑,半是消磨時光。


    一日她依舊拿了佛經前去,那一處不過是山寺後的山間流澗,山泉淙淙從山上流下,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潭水。潭水碧幽,四周水邊開滿了山花。她尋了一塊巨大的山石靠著,聽著水聲,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


    忽地,有聲音從山石另一邊傳來,隱隱約約聽不分明。


    有個聲音壓低聲音。“這藥可管用?”


    “可用,每日……任有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出來,皇上的病……”


    衛雲兮驚醒過來,那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她想要再探聽,卻是再也聽不到了。她探出頭去,隱約看見兩個內侍模樣的人走遠了。方才若她沒有聽錯,在佛門之地竟有人密謀這不可告人的陰謀。是誰?究竟是誰也要對慕容拔下手?


    她捂著心口,想要笑卻笑不出來。心中有一條冰冷的絲線漸漸縮緊,纏得說不出的難受。


    慕容拔,隻能死在她的手中!


    她想罷,起身悄悄從另一條山路飛快離開。她一路走,一路辨別方向。走過山寺中的小道,她不提防前麵走來一隊人,迎麵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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