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黑氣漸漸退去,人也不抖如秋葉,隻是臉色依然煞白如雪。衛雲兮跌在地上,定定看著這一切。


    挽真見殷淩瀾稍定,這才把他扶到了軟榻上,拿來薄衾輕輕為他蓋上。做完這一切,她這才擦了把頭上汗,迴頭看著衛雲兮:“你都看見了?”


    衛雲兮終於找迴自己的聲音,問道:“他……他到底是怎麽了?”


    挽真黯然一歎:“公子……中了毒。”她苦笑看著衛雲兮:“南楚中,這個秘密除了華泉和我,還有那下毒的人,這世上沒有人知道。”


    衛雲兮看著軟榻上殷淩瀾緊閉瘦削的臉,慢慢上前,神色複雜難辨:“難怪他方才叫我走。”


    “公子叫衛小姐走,不是怕小姐知道他中毒,而是因為不想讓人看見他毒發的樣子……”挽真眼中沁出淚來:“公子是個極驕傲的人,當初我貼身伺候公子,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任何人求助。”


    她看著衛雲兮,苦笑:“試問誰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龍影司統領,毒發的時候連一隻螞蟻都踩不死,甚至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這豈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嗎?”


    衛雲兮深深動容,世人都傳他陰冷嗜殺,心硬如鐵,可卻不知他尊貴的一切之下竟是這般絕望的境地。


    “沒有解藥嗎?”衛雲兮忍不住問道。


    挽真恨恨擦幹眼淚,冷笑:“有!可是在那狗皇帝身上。他為了讓公子死心塌地地為他做事,為他清除叛黨,不惜向公子下了毒。這幾年來公子為了那狗皇帝做了許多被世人唾罵的事。他卻依然高高在上,江山永固!”


    “這幾年來,那狗皇帝隻給了他緩解鎮這種毒的藥,一旬給一次,一日一次,每到午夜子時發作,可是這幾年來隨著公子毒的滲入五髒六腑,有時候不到午夜就發作。昨夜皇宮內出事,公子半夜冒雨前往,受了寒,所以才會提前發作。”


    挽真一邊說一邊已是淚水漣漣。


    衛雲兮心中一顫,真相揭開原來如此。殷淩瀾是慕容拔手中的一把劍,而慕容拔為了控製好這把劍,生生套上了一把劍鞘。她顫抖的手不知不覺撫上他冰涼的手指,那麽秀美修長的手指也許本該拿著毛筆,寫一首好詩,或者轉一把折扇,瀟灑看盡天下,卻偏偏套上這麽森冷的玄鐵指套,從此在殺戮的路上一去不迴。


    挽真的聲音漸漸在她耳邊飄渺:“公子太苦了。衛小姐,若是可以請你對他好一點,讓他開心一點……”


    開心?衛雲兮無言相對。他的痛苦與她不過是鏡花水月,看得到卻無法觸及。她又能拿什麽來安慰他?


    “好好照顧他。”衛雲兮看了沉睡的殷淩瀾一眼,挽真不由失聲道:“衛小姐不等公子醒來嗎?”


    “不了。”衛雲兮垂下眼:“無用的安慰隻不過是在消耗時間。時間於我和他,都彌足珍貴。”


    她說罷轉身走出了紫薇閣。風過處,紫薇花瓣簌簌落下,輕易的,就迷了她遠去的背影。


    龍攆按時造好,那邊龍影司已查到了焚燒龍攆的眉目,看管的龍攆的一位小內侍畏罪自盡,服的毒卻是隻有皇宮太醫院才有的鶴頂紅。鶴頂紅劇毒,但是卻極昂貴,一介小小內侍怎麽可能拿到這麽貴的毒藥呢?分明是有人想要殺人滅口。龍影司順藤摸瓜,即刻查封了太醫院。從來不參與朝野黨爭的太醫院頓時一片雞飛狗跳。幾位院正被拘在了龍影司的天牢中,日日喊冤。審來審去,他們終於供出了一個名字,那便是剛進太醫院不久的林太醫。


    殷淩瀾拿著幾份血淋淋的供詞,半晌不語。


    挽真端來熱湯,看了一眼,笑道:“公子,按奴婢說這是事先串供好了,找了個替罪羔羊來,這樣既能把主謀給藏了起來,又能脫了身。”


    一旁的華泉哼了一聲:“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挽真伸出手去想要給他一個爆栗,華泉卻十分警覺,不見他怎麽動,人已退開了五六尺。挽真見打不到他,不服氣哼了一聲,嘟噥:“傻子都瞧得出來好吧?”


    殷淩瀾看了供詞,手一揚,薄薄的紙被他手中的勁力割成了千萬片,似雪片一般紛紛揚揚落下。


    “再審!”殷淩瀾冷冷道,轉身走出了出去,不一會已不見了人影。


    挽真看著猶帶著熱氣的湯水,懊惱地跺了跺腳。華泉在一旁看得嘴角勾出一抹疑似幸災樂禍的弧度,挽真瞥了他一眼,把湯遞給他,拉長聲調:“既然公子不喝,你喝吧。我熬了好幾個時辰呢。大補啊——”


    華泉嘴角的笑意頓時變成了抽搐,他抱著劍連退幾丈,開玩笑,那可是為了給公子抵抗身上寒毒的補湯,他喝了會七孔流血的好不好!挽真看著他落荒而逃,不由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笑完,看著那辛辛苦苦熬的湯又忍不住皺了眉發起愁來。


    七月初七將近,京中熱鬧非凡,蘇儀忽地前來拜會建王妃。周燕宜前去迎接。不一會,蘇儀一身煙霞麗裙,逶迤而來。她一如既往,妝容妥帖,美豔得令人覺得眼前一亮。


    周燕宜問道:“蘇姐姐今日來是有什麽要事呢?”


    蘇儀搖著雙麵蘇繡蝶兒團扇,笑道:“也沒什麽,就是明日是七月初七,問問王妃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廟會,還有後天要隨禦駕去明華寺,不知能否與王妃搭伴而行嗎?”


    周燕宜見她心情甚好,不由在心中不甘願地哼了一聲。如今的蘇儀已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人選,自然是隻要安心待嫁便是了,哪像自己還得操心王府,而且慕容修心還不容易收複,她實在是比不得蘇儀瀟灑。


    “唉,王府中事務煩多,哪有空如做閨秀時一般出去逛廟會?”她故做一歎。


    蘇儀見她如此,笑了一聲:“王妃原來忙呢,都怪我年少不懂事,這話就不該問。”


    周燕宜酸酸地看著她:“不過去明華寺倒是可以與蘇姐姐同行。”


    蘇儀搖著團扇,點頭:“如此也好。不過王妃明兒不去看廟會實在是太可惜了。聽說京城中來了不少新的雜耍把戲。”


    她低了頭,皺眉想了一會,忽地轉頭看著一旁不吭聲的衛雲兮,笑著問道:“衛姐姐要不要一起去?王妃沒空,衛姐姐一定是有空了。”


    衛雲兮見她把話頭轉到了自己身上,淡淡迴絕:“多謝蘇小姐相邀,但是妾身不愛湊這等熱鬧。”


    蘇儀見她神色淡然,搖著扇子笑道:“衛姐姐不會是不願意與我同行吧。”


    衛雲兮看著她傲然美豔的麵目,冷冷別過臉去:自是不願意與她同行。當初在詩社遊湖的時候,若不是蘇儀她“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她如何能落到嫁給慕容修當妾室的命運?


    “蘇小姐多心了。妾身不會這麽想。”衛雲兮慢慢說道。


    蘇儀此人向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看著衛雲兮冷冷淡淡的窈窕身影,忽地一笑:“既然不是這麽想,那還有什麽為難的?出府散散心,看看新奇,玩得開心了,衛姐姐與我以前的一些誤會也算是解了,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衛雲兮聽了這話,這才認真打量她。果然是蘇相國教養出來玲瓏八麵的好女兒,如今慕容雲與慕容修合力督造龍攆,而且皇上把禁軍三千統統交給了慕容修,倚重之意十分明顯。蘇儀竟能如此快的察覺風向,來建王府中套近乎了。


    她知道蘇儀向來是瞧不上周燕宜這等光有美貌無腦子的女人,而自己,則不就是她蘇儀一向的對手嗎?與朋友親近,與敵人更要親近。


    蘇儀此人果然心機深沉。


    衛雲兮想明白了其中關鍵,不由微微一笑:“那既然蘇小姐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了,那妾身不去就是借故推脫了。不過還是得問問王妃娘娘,明日府中可有缺人手?”


    周燕宜勉強笑道:“既然蘇姐姐邀衛姐姐去,你們就自去吧,王府中人手自然是夠的。”


    蘇儀一聽,拍掌笑道:“那要多謝王妃放人了。”


    她巧笑倩兮,一雙美眸皆是歡喜之色。衛雲兮看著她,心中不由也歎服,蘇儀此人若真的要與人交好,那可真的是誰也攔不住她的熱情。


    蘇儀又說了一會話,訂了明日出府的行程,這才告辭離開。周燕宜本應相送,但是她今日心中實在不樂,便借口事忙,讓衛雲兮送蘇儀出王府。


    衛雲兮與蘇儀走慢慢走出花廳。蘇儀見她神色沉靜悠然,忽地笑道:“說起來我不得不佩服衛姐姐的心胸,在王府中王妃處處為難還能如此淡泊。”


    衛雲兮看了她,亦是迴以一笑:“妾身也是佩服,當時王妃設計了你我,蘇小姐竟能當做什麽事也沒有。要知道那次妾身摔倒小產,雲兮本來可以賴到蘇小姐身上的。畢竟你我嫌隙已深。若說是你推了我,也是有人會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慕容雲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恐怕對蘇儀更添惡感。這對蘇儀將來的太子妃的前景可是大大不妙。


    蘇儀臉色微變,一怔之後,笑了起來:“那為何衛姐姐不賴在我身上呢?”


    衛雲兮一邊走一邊悠悠地道:“既然知道誰是幕後主謀,就算拉了蘇小姐下水亦是於事無補。更何況蘇小姐是個聰明人,以後你我不是友便是敵。過早樹起如蘇小姐這般的敵人,對我也沒有半分好處。”


    蘇儀看著她,用團扇半遮了麵,笑得若有所思:“與衛姐姐這般心思玲瓏的人共伺一夫,看起來是周燕宜的不幸呢。”


    衛雲兮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蘇儀看著府門就在不遠處,衝衛雲兮嫣然一笑:“她不是你的對手,可是我真的很期待有一天你我好好鬥一鬥!看這南楚中,誰才是才貌雙全又能傲立群芳的那一人!”


    衛雲兮笑意不改,眼神卻漸漸冰冷。有一個名字在腦海中翻湧不息。


    蘇泉。當年那第一個叛了她父皇的重臣!


    蘇儀永遠也不知道,她蘇家永遠是她衛雲兮不容放過的人!


    第二日一早,果然蘇儀的精致馬車就準時地停在了建王府。衛雲兮由小香扶著手上了馬車。蘇儀端坐在裏麵,一身淺紫長裙上繡著繁花點點,頭上佩了同色紫玉釵,紫玉在南楚十分稀有,她頭上卻簪了兩根,看起來既大方又暗中彰顯了相國千金的貴氣。


    衛雲兮微微一笑,坐在她身邊。


    蘇儀看了她一身素淨的打扮,一笑:“衛姐姐怎麽穿都好看,實在讓儀十分嫉妒。”


    衛雲兮一笑,這不過是違心的恭維罷了,恐怕在蘇儀心中,全南楚就她蘇儀最美。


    兩人也不多話,吩咐馬車向月老廟而去。這南楚七月初七對未成親的年輕男女是個盛大的節日,他們白天會去月老廟中求簽問卜,祈求自己能得一心人。到了夜裏未出閣的少女便會在月下拜月,還比穿針引線以“乞巧”。


    一路上,街上人潮湧動,熱鬧非常。衛雲兮與蘇儀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好不容易到了月老廟前,廟前已擠滿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如潮水一般湧著。衛雲兮皺著悠遠的秀眉看著麵前這熱鬧的情形猶豫是不是要跟著進去廟裏。


    蘇儀握了她的手,笑道:“衛姐姐跟我來吧。在對麵茶樓上我訂了個天字房的雅間,正好可以看見這廟會,可以品茗吃點心,而且還涼爽非常,犯不著跟那些人擠。”


    衛雲兮這才笑道:“原來蘇小姐早就安排妥當了。”


    蘇儀嫣然一笑:“這是自然。”


    於是兩人在茶樓前下了馬車,由著殷勤的小二引著上了茶樓三樓。這間茶樓名曰:逸雲茶樓,剛好可以立在月老廟旁邊,有三層樓這般高,素日裏也是文人雅士經常來之地。


    衛雲兮與蘇儀一走進茶樓,頓時茶樓中的人都停了高談闊論,隻直瞪瞪看著兩位女子相攜走了進來。


    當先是蘇儀,她麵容美豔非常,行走間端莊中又顯出傲然之氣。衛雲兮跟在她身後,一身素衣長裙勾勒出窈窕出塵身段,眉如遠山,服如凝脂。一張傾城絕美的麵容楚楚可憐,卻並不令人覺得柔弱無依,而是有一種隱隱說不出的矜貴之氣。她先是不慌不忙地掃了一圈茶樓眾人,這才跟在蘇儀身後向樓上而去。


    在二樓,有一桌商販打扮的人也注意到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不由看向樓下。其中一雙深邃的俊眸飛快掠過蘇儀與衛雲兮,不由微微一笑:“都說南楚出美人,果然不假,這茶樓裏竟也能來了這麽兩位絕色佳人。


    說話的人是坐在一桌主位的一位年紀不算輕的男子,他俊目劍眉,麵容俊美白皙,鼻梁略比南楚人高,眸色漆黑深邃,眉宇間隱約有威嚴之氣。他身上穿著一件玄青色長衫,外罩同色紗罩衣,腰間束著一條白玉帶,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玉,玉色溫潤,襯著他身上過於冷色的長衫,卻顯得整個人清爽挺拔。


    他搖著折扇,一雙深眸中含笑看著那走上來的蘇儀與衛雲兮。


    “主上可猜一猜,這兩位美人可是誰?”座中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笑道。


    那被稱為主上的男子把目光最終落在衛雲兮的麵上,微微一笑:“伯冉,別賣關子了。”他的笑容淺而淡,卻令人覺得仿佛千裏冰雪解封,春風拂遍大地的錯覺。


    那文士精通南楚風物,見那男子詢問,不由笑道:“這上來第一位可是當今準太子妃,蘇相國的千金,蘇儀。她身後是美貌與才情與她齊名的衛國公之女,也是當今皇帝二皇子建王側妃,衛雲兮。”


    那男子看著衛雲兮跟著蘇儀上了第三層樓閣,她舉止優雅出塵,就連身影都令人無法忘懷。


    他聽得江伯冉如此說道,深眸中掠過惋惜:“名花已有主了,可惜可惜!”說罷迴過頭來,麵上已無風無瀾。


    文士看著他,壓低聲音笑問道:“難道主上覺得那衛雲兮更美?”


    那男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看著茶盞中的起起伏伏的茶葉,那清澈的茶水中映出他似笑非笑的俊顏:“美人如茶,要越品越有味道才好。這蘇儀雖美,但是卻如烈酒,一入喉,隔日已不想再飲。隻有那衛雲兮,看著清清淡淡,卻偏偏美得不動聲色,令人魂牽夢引。而且她外表柔弱,眼神堅定,顯得心誌頗堅。這女子並不簡單。”


    他說了一番話,字字句句似在品鑒美人,可聽下來卻是隻讚衛雲兮一人。座中的幾人一聽,頓時恍然大悟。


    文士低聲笑道:“主上這次是前來和親,隻可惜啊,”


    那男子吹了吹浮在表麵上的茶葉,輕聲一歎:“是啊,不然若是有這等美人可以下嫁,本王願拿十座城池來換。”


    文士一聽想要打趣幾句,可是一抬頭,卻見他眼中無半分笑意,這才驚覺他竟說的是真心話。


    而那男子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眸光微眯,落在了方才衛雲兮進入的天字雅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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