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建王府鑼鼓喧天,賓客如雲。可在王府後的偏院中卻是空無一人。大紅的喜字貼在房門上,豔紅的色襯著冷清的院落更像是一種諷刺。在喜房之中,一位窈窕女子身著鳳冠霞帔正靜靜坐在床前。她的身邊沒有丫鬟嬤嬤,隻有房中燭火時不時耀出燈花“啪”的一聲,然後歸於寂靜。


    衛雲兮看著眼前大紅的綢布,伸出手慢慢揪下覆在自己眼前的龍鳳蓋頭。耳邊是前庭傳來的喧鬧聲和行酒聲,熱鬧非常。


    大紅的蓋頭滑落在地上,衛雲兮怔怔看著那栩栩如生的龍與鳳,看得久了,竟生生打了個冷戰。那用黑珍珠繡成的龍眼,那麽黑那麽冰冷,似極了那天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那麽厭惡與猙獰……


    如果那一日不是遇到了他——京中傳言冷酷殘暴的建王慕容修。也許今天的自己一定不會是這樣冷冷清清坐在喜房中,眼睜睜看著自己本該預定好的前路生生滑向一處深不可測的深淵……


    “嘩啦”一聲,她還在出神,房門猛地被打開。衛雲兮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怔,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那破門而入的男人。


    他身上穿著大紅新郎服,紅豔的顏色襯著他如刀削斧刻的俊美容顏,更添魅惑,但是她卻感覺不到他身上作為新郎的喜氣,而是覺得森冷得發顫。他身姿很挺直猶如一把上好的寶劍,俊顏上的眼深邃得過於犀利冷酷。他大步向前走來,沒有一絲遲疑,一舉一動如訓練有素的軍人。


    衛雲兮有些發愣地看著他飛快走近,這才遲鈍想起:他本就是軍人。京城中人人傳言南楚揮師北伐北漢的時候,就是他下令坑殺了北漢的三千精銳,這樣冷峻的容貌配著這樣的傳說,想來可信度也提高了幾分。


    衛雲兮想著,胭脂都蓋不住蒼白的唇不由勾了出自嘲的弧度:這樣可怕的男人,現在卻成了自己的夫君呢。


    很快那俊美而冰冷的男人在她麵前站定,看著腳下被衛雲兮扯掉的蓋頭,薄唇一勾,冷冷一笑:“怎麽?嫁給本王你很不甘願?”


    他,就是傳言中嗜血殘忍的建王,當今皇上的第二皇子——慕容修。


    衛雲兮淡淡垂下眼簾,輕聲道:“不敢。”她頓了頓,自嘲一笑:“不但不敢,而且雲兮還要謝謝建王勉強收留雲兮,不至於讓雲兮頂著不知廉恥的惡名成了京中的笑柄。”


    她說著,抬起黑白分明的美眸,靜靜看著麵前的男人。


    慕容修仔細打量著麵前的衛雲兮,冷麵上漸漸流露極淡的激賞:“你很鎮定。衛雲兮,本王還以為你早就尋死覓活了。看來你與別的女子不一樣。”


    “彼此彼此。”衛雲兮輕輕一笑,刹那間綻放的笑容猶如夜間突然在他眼前盛開的幽幽曇花,不過是一團雪白卻能看出萬千風華,令慕容修一怔。


    “殿下也與別的男子不一樣。”衛雲兮看定他:“不一樣的無恥下流!”


    慕容修微怔過後忽地哈哈一笑,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笑得歡暢。


    衛雲兮看著他笑,可下一刻她的下頜忽地一緊。慕容修已狠狠鉗製住她,冷魅的俊臉逼近,一字一頓地問道:“難道沒有人告訴你,惹怒本王的後果是什麽嗎?”


    衛雲兮麵上依然平靜,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反問:“再壞的結果又能怎麽樣?一個月前詩社泛湖賞景,蘇相國的千金蘇儀把我推下水,你救我是不假。但是你為何故意在眾人麵前毀我的名節?汙蔑你我已有肌膚之親?”


    自從在詩社偶遇他第一麵起,他看著她眼底就隻有莫名的厭惡憎恨。她以為當時落水他救她是出於好心。可當她迴到岸上之時,他卻突然對眾人說:他早就傾慕她,而且兩人在落水之時亦是肌膚相親,他一定要為她負責到底!


    就是這一句話,令她從此在楚京再也抬不起頭來!


    她本與太子慕容雲傾心相許,再過段日子太子慕容雲就要提旨賜婚。而出了這事之後,早就垂涎太子妃之位的蘇相國千金蘇儀趁機暗中大肆杜撰她與建王如何相識苟且的醜事,短短一個月中,她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側目,議論紛紛。


    她明澈的眼中已漸漸有了水光,一個月來潛藏在心底的怒火屈辱在這一刻統統爆發。在衛府中閉門不出的日子裏,她聽著下人難聽的議論,無時不刻想要在他跟前好好問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一定要親口毀了她的名節,然後又親自去向皇上請旨,再逼她嫁他為妾!


    慕容修冷眼看著麵前的這一雙美得驚人的眼眸,在這裏麵,他看見的隻有恨,無盡的厭憎。


    “因為你姓衛!”他低著頭,在她耳邊低笑,森冷的話猶如蛇:“你是衛國公的女兒。”


    衛雲兮心底一涼,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又是一個憎恨自己父親的人!


    她正要說話。忽的慕容修猛地一扯“嘶拉”一聲,她身上的大紅嫁衣忽的被他扯成了兩半。


    嫁衣毀,姻緣斷。這是南楚的說法。所以每個南楚的新嫁娘出嫁之時都小心翼翼地保護好自己的嫁衣,生怕被什麽勾破一角讓自己美好的日子蒙上陰影。可是現在……


    衛雲兮捂著那殘破的半片嫁衣,看著麵前步步逼近的慕容修,再也忍不住怒問:“你要做什麽?!”


    她身後便是床榻的角落,已退無可退。慕容修冷笑著看著麵前狼狽的衛雲兮,把手中的半片嫁衣丟在地上,無情踩過:“還能幹什麽?與你洞房!”


    “什麽!?”


    衛雲兮背上因這一句猛地冒出涔涔冷汗。她抱緊自己,抿緊蒼白的唇,幽深的美眸定定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冷酷男人。她總以為自己被逼嫁入建王府已是最壞的結果,可是卻沒想到他總有辦法讓她認識到什麽才是更糟。


    “你不會以為本王娶你迴府就隻是擺設吧?”慕容修輕輕嗤笑,修長白皙的手指劃過她細嫩的臉頰,像是高高在上的獵手欣賞著手中毫無反抗餘地的獵物。


    他的指尖帶著弓箭磨過的繭子,刺刺的。這一雙手不知沾染了戰場上多少無辜士兵的鮮血。衛雲兮忍著惡心,冷冷別過臉去。


    慕容修看著她生澀的反應,更加靠近她,在她耳邊不懷好意地吐著氣:“春宵一刻呢,我的愛妃……”


    他還未說完,衛雲兮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他向房門外奔去。她的動作很快,猶如脫兔。慕容修不提防被她推在一邊。


    逃!一定要逃!衛雲兮腦中隻有這麽一個念頭。這一場賜婚原來一開始就是他的陰謀!他是無數憎恨自己父親的人之一,怎麽可能真心求娶她?


    她剛跑到房門邊,腰間猛地傳來一股大力。衛雲兮驚叫一聲,人已被他攔腰抱起,狠狠丟在床上。他丟得毫無憐香惜玉。巨大的力道令她的頭狠狠撞上床角。她不由痛得弓起了身,尖叫出聲。一股熱流順著額角緩緩流下,眼前有那麽一刹那漆黑一片,腦中更是嗡嗡迴響。


    “想要逃?!做夢!”那道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冷酷地說道。


    “慕容修,你無……恥!”衛雲兮眼中熱淚滾滾落下,和著額角的血蜿蜒在枕上,那麽詭異淒厲。


    “無恥?衛雲兮,你們衛家還有臉說無恥?”他冷冷地笑,看著她血流滿麵,毫無一絲一毫的憐惜:“天底下最無恥的,就是你賣主求榮的父親!衛忠,衛國公!”


    他的話音剛落,手又揚起,她的身上衣衫已被他統統扯掉。雪綢因大力劃過皮膚留下清晰可見的紅痕,熱辣辣地痛。她早分不清是額角更痛還是身上更痛。


    淚,不停地從她眼角滑落在枕上,濡濕了那枕上繡著的一對交頸鴛鴦。身上的他沉重如山,心中那一點點單薄的希冀隨著他的動作一點點湮然泯滅。


    腦海中,慕容雲愧疚的溫柔麵孔一掠而過。


    他說:“雲兮,對不起。京中謠言紛紛……父皇母後不同意為我賜婚,你……還是跟了二哥吧。他會對你好的!”


    他說:“雲兮,我二哥麵冷心熱,他親口說他喜歡你,他這樣驕傲的人,難得喜歡一個女人。”


    她想要辯解,不是這樣的,慕容修根本不喜歡她!他在他麵前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話!可是那清如芝蘭的他卻已轉身,往昔溫柔的背影帶著頹喪,再也無法給她一絲一毫的希望與溫暖。


    也許本就是奢望,那麽美好的男子從來不屬於她。


    她,衛雲兮,被京城中人人戳著脊梁骨罵、出賣了前朝皇後衛忠的女兒!


    “在想什麽?!”慕容修察覺到她的走神,狠狠捏著她細嫩的脖子。衛雲兮猛地睜開眼,淚眼中都是深深的憎恨。走到這一步不過是命運又一次無情的安排,她已無法可說。


    “在想著慕容雲會不會來救你?”他貼近她的眼前,薄唇與她顫抖的紅唇相近,他口中清冽的男子氣息噴入她的口中,那麽曖昧旖旎,可衛雲兮隻覺得惡心。她咬著牙一聲不吭與他冷冷對視,清澈的美眸中猶如兩團燃燒的火焰,那麽明亮,看得慕容修心中一怔。這可不是虛榮懦弱女人應該有的眼睛。


    可是很快他摒除了腦海中不該有的疑惑,冷笑著說道:“你別妄想了。軟弱的慕容雲是不會來救你的。他是被皇後那老妖婦養在深宮中的一朵花,他隻會吟詩作對。他的手連一把刀子都不敢拿,他怎麽會為你出頭?”


    他的手越縮越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毫不猶豫地捏斷她細嫩的脖子衛雲兮看著他,掙紮嘶啞地說了一句:“可是……他永遠比你好!他永……遠是身份尊貴的……太子!而你……不過是被皇上拋棄的兒子……”


    她好不容易說完一整句,慕容修玄黑的瞳孔猛地一縮。覆著她的身子頃刻間散發出迫人的嗜血氣息。他的手一點一點地縮緊,冷冷看著她臉漲紅,唿吸困難。


    “你很懂得激怒本王。”慕容修看著她毫無力道地掙紮,冷笑著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信不信,這新婚夜就是你明年的祭日?”


    衛雲兮早就說不出話來,空氣越來越少,胸腔好像要炸開一樣,在痛苦中她的神誌開始恍惚。


    案上紅豔豔的龍鳳燭在默默燃燒,仿佛看不見帳中掙紮。一室的喜字顯得那麽通紅。她慢慢閉上眼,看著眼簾映著的紅,神誌慢慢滑入血色的深淵……


    血,除了血還是血……


    一片火海燃起,巍峨的宮殿在火海中吞沒,宮人們四散驚逃。來不及逃開的宮人被衝來的士兵亂刀砍死。一地的血蔓延在她的腳邊,無窮無盡……


    她怔怔站著,身後有人忽地淒厲驚叫一聲:“雲兒……”她猛地迴過頭……


    慕容修冷冷看著她放棄了掙紮,心中的怒火奇跡般地莫名消散。他冷笑一聲,放開手。


    “咳咳……”空氣猛地湧入肺,衛雲兮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慕容修卻不容她緩過氣,剪了她細嫩的手腕,按在床頭。


    “你想死?沒那麽容易!”


    一切才剛剛開始,衛雲兮!他冷冷地想,更深加重了力道,身下的她一聲驚唿,麵色煞白如雪,他俯下身,用口堵住她的驚唿,深深掠奪她的一切。


    夜,還漫長。


    芙蓉帳暖度春宵,可衛雲兮從未想過自己的新婚之夜是這樣度過,沒有山盟海誓,甚至不揭蓋頭,也不讓她保留一絲尊嚴,一遍遍地用各種碰觸羞辱她,讓她慘叫討饒。她怔怔看著帳頂,聽著身邊淺淺規律的唿吸聲,似癡了傻了一般。身上到處都是他的印記。這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掙紮起身。身上青紫的淤痕深淺不一,像是他的詛咒。


    他說,衛雲兮,本王娶你就是為了羞辱你們衛家。你那賣主求榮的父親想讓你嫁給太子,想要一步登天榮華富貴,做夢吧!


    做夢吧!……


    他的聲音一遍遍迴蕩。觸目所及,一地的嫁衣如碎蝶,紅豔豔的,那麽諷刺。


    沒了,什麽都沒了。連她最後一絲可笑的尊嚴也在他的侵犯下分崩離析。可是,誰的錯呢?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這一切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尋常。衛雲兮輕輕地笑了起來,木然地從櫃子中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穿上,像遊魂一樣慢慢向外走去。


    床榻上那側臥的慕容修悄然張開眼,玄色的深眸中掠過複雜的神色,似在猶豫要不要起身拉住那帶著絕望走出房門的人,但是許久之後,他無情地閉上眼繼續沉入睡夢之中。


    何必在意,不過是一個無恥之徒的女兒罷了,死了也好,與大局並無影響……慕容修冷冷地想。


    四月的天,南楚已暖和起來,夜風帶著草木新鮮的氣息撲麵而來。偌大的側院中空無一人,靜得可怕。衛雲兮慢慢地走,卻不知自己要做什麽。忽地在寂靜中她聽到一種聲音,不由順著那淙淙的聲響慢慢走去。


    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眼前是一條清澈細小的花園小溪。建王府的後院很大,挖了一口清泉引了泉水繞府而走,兩旁曲廊亭台,花木掩映,十分秀美。可是這樣偌大的花園在深夜裏空無一人,隻有那一盞昏黃的風燈掛在亭子邊,悠悠地隨風晃著,更添幾分清冷詭異。衛雲兮忽地慢慢走下小溪,撩起冰冷的水開始擦洗自己的身上。水冰冷刺骨,她在水中麵無表情的擦洗自己的身子,那麽用力,幾乎要揭下一層皮。


    髒,她從未覺得自己身上那麽髒,一遍遍洗卻總感覺怎麽也洗不幹淨,長夜那麽黑而無盡頭,一抬頭就仿佛可以看見他俊臉猙獰就潛藏在暗處。泉水淙淙,卻再也洗不盡她心底的悲涼。終於衛雲兮累極,在水中低聲哭了起來。哭泣聲在空蕩蕩的花園中傳得很遠很遠……


    不知過了多久,忽的黑暗中有一道咳嗽聲傳來。衛雲兮一激靈,不由停了哭泣。風中飄來淡淡的酒氣,有人輕咳著,一聲一聲,聽得出是年輕男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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