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練也是練自己的名字,練你的名字有什麽用?”


    蔣熙元雙手撐在書案上,側頭看著她,笑吟吟地道:“要想寫得好看就要多練,那樣,也許寫著寫著,就寫進你心裏去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他一麵……夏初忽然,也有點想哭。


    詠薇傷感了一會兒之後,情緒漸漸過去,又問夏初這些天在內廷是不是還習慣,有沒有受欺負。


    夏初抿嘴笑著,搖了搖頭。


    “也是,你是捕頭呢,輕易也不會讓旁人欺負了去。”詠薇笑道,又伸出手來,越過桌子按著夏初的手背晃了晃,“選秀之後宮裏定然就沒這麽清靜了,若是有人找你麻煩,盡管來鳳儀宮找我就是。”


    “多謝娘娘。”


    芊芊在一旁道:“夏典侍往後要做禦前隨侍,可也要多幫襯著娘娘才是。”


    詠薇輕聲念了個去,嗔怪地對芊芊道:“你倒是把我當什麽人了?”見夏初看著她不說話,便有些不好意思。手上又稍稍用了力,像是生怕夏初不信她的話似的,說:“莫聽這丫頭胡說,我與你投緣,見著就心裏歡喜得很。今天讓薑尚儀帶你過來,可沒有存了什麽利用的心思。”


    詠薇的手掌幹燥而溫暖,夏初看著她的笑顏,心裏驀然生出許多愧疚來。片刻才稍稍低了頭,輕聲道:“我明白,我也很喜歡娘娘。”


    兩人又說了點話,夏初卻覺得心裏發沉,提著精神才勉強讓自己沒走了神。待到近巳時,尚宮局的陶尚宮來稟事,夏初才起身告退,從鳳儀宮離開了。


    迴了尚儀宮,元芳迎麵走了過來,對她福了福身,半是擔心半是好奇地問她:“夏典侍,聽說薑尚儀帶你去鳳儀宮了,沒事吧?”


    夏初輕輕地“嗯”了一聲:“沒事。”


    “那夏典侍見到皇後娘娘了?娘娘長得美不美?人好嗎?”


    這句話問得夏初心裏一抽,似是自己做了一件極虧心的事。於是便躲著元芳的目光,勉強笑道:“見到了,娘娘很美。”


    她低頭看著自己繡鞋的鞋尖,腳在地上輕輕地搓了搓,也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元芳說:“人也特別好,真的是……特別好。”


    好得她不知道要怎麽麵對,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心機婊。


    晚上,夏初沒有睡好。她想著蘇縝,想著蔣熙元,想著詠薇,怎麽想卻都沒有個萬全的辦法。


    如果這繁雜的關係裏必然會有人受到傷害,她真希望是自己。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盡力撮合蘇縝與詠薇,等蘇縝對自己的情意淡了,再請他放自己出宮,萬事大吉。


    可以蘇縝的聰明,自己有心撮合他會看不出來?明知他喜歡自己還要這樣做,那樣對蘇縝何嚐不是傷害,甚至傷得會更厲害,會讓他連詠薇都一並反感起來。


    左思右想皆是不行。


    也許是見了詠薇的緣故,也許是自己沒了主心骨,夏初這一刻分外地想念蔣熙元。可今次也不同往時,這是皇宮,便是蔣大人在,恐怕也沒有辦法了吧。


    到天色泛白,夏初才淺淺地睡過去。夢裏,她看見蘇縝坐在流觚亭裏,拿著筆正在寫字。她站在亭外,離得很近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蔣熙元便來了,像是沒有看見她,徑直地走到了蘇縝身邊。


    “皇上,放了夏初出宮吧。”蔣熙元說,“如果皇上一定要讓誰留在宮裏,我願意換她留下。”


    “也好。”蘇縝從案上拿起一支荷花來遞給他,“詠薇見了你一定很開心。”


    一陣敲門聲把夏初從夢裏驚醒過來,外麵元芳低聲地喚她:“夏典侍還沒起身嗎?”


    夏初應了一聲,說了聲這就來,坐起身來腦子一陣發蒙。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額角,想起依稀未退的夢中荒誕的情節,簡直哭笑不得,心說自己這是瘋了嗎?真是魔障了。


    一個上午就在心不在焉中過去了,夏初滿腦子都是該如何在最小的傷害範圍內,與蘇縝說清楚自己的想法。最後的辦法依然似是而非,隻能走著看,尋個契機與他慢慢道來才好。


    下午,一個消息在宮中蔓延開來,攪動得所有人都沒了旁的心思。連那幾個訓導姑姑都失了往日的嚴厲,尋著空閑湊在一起反複議論著。直到薑尚儀冷著臉將所有人斥了一頓,下了噤口的命令。


    消息無關後宮,卻也關係著每個人——青城郡有人造反了。


    蘇縝一早接到了八百裏的加急奏報,是一個縣尉遣了親信家丁送出了青城郡,然後才轉交驛站快馬送抵京城,送到了蘇縝的案前。


    奏報中說,青城郡有人從水退的河道中發現一石冊,冊上典數當今皇上種種無道,說蘇縝殺兄弟弑父母,非天授之子。青城郡大水乃天譴所致,旨在授天權於民,懲昏君。


    這是老把戲了,所有的起義幾乎都要有這樣或那樣的異象。因為皇權受命於天,想要推翻天子,也隻能由天來授權。百姓蒙昧,也信這些。


    接下來幾乎是順理成章,有人發現石冊,便有人煽動那些有苦無處訴、有氣無處撒的百姓。鏗鏘言辭之下,歃血盟誓,於是揭竿而起。


    青城郡遭了災,朝廷的賑災銀糧送過去填不飽百姓的肚子,卻肥了官員的荷包。橫豎都是沒有活路,造反也算當兵,至少有人管飯。


    起義從災情最重的羊湖縣開始,幾天之內便如風般刮過周邊的幾個縣。繼而青城郡所有快活不下去的人聞風投奔而來,聚了泱泱萬人之眾後,竟奪了騰石縣城立足。這奏報,便是那個騰石縣的縣尉送出來的,也許這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蘇縝拿到奏報,看著“殺兄弟弑父母,非天授之子”那些字,覺得血液都抽迴了心裏,渾身發冷,卻唯獨心要炸了,忍不住冷笑連連。


    龍書案下,各部尚書要員連氣兒都不敢喘了,小心翼翼地說著自己的主意。


    “賊亂人再多也不過烏合之眾,可鎮壓容易,安撫民心卻難。臣以為,既然賊人指皇上暴政,朝廷更應以懷柔之姿,派人招安為佳。”


    “臣附議。青城郡周邊郡縣已受了波及,派兵鎮壓難免更加惶動人心。百姓圖的就是有口飯吃,與其做了兵卒補給,不如放糧於百姓,賊亂定能不擊自潰。”


    蘇縝坐在龍椅上冷眼看著,一言不發。


    禦書房裏臣子們的意見大致分為兩類。多數主懷柔政策,理由也很說得通;而另一部分人則主張發兵鎮壓,隻不過都算不得重臣,聲音很弱,說不了兩句便被人壓了下去。


    “皇上!不過萬把烏合之眾,臣願帶兵往青城郡平亂,千人足矣!”蔣憫出列,抱拳高聲道。


    尚書令迴頭看了一眼,哼了一聲:“蔣大人不愧將門出身,自是勇氣可嘉。但如今作亂的不是外族他國,而是皇上的子民。皇上乃寬仁君主,那些反賊也是百姓,為的就是一口飯罷了。如果能不損兵卒不傷性命解決此事,何必大動幹戈。天威不是要血流成河才能彰顯的。”


    “是啊,蔣大人。”旁邊戶部的人也附和道,“青城郡距京豈止千裏,就算是千人的兵力一路過去這補給亦是需要不少。有這些糧餉,何不用之於民呢?”


    正說著,安良從外麵走了進來,於蘇縝旁邊低聲道:“皇上,蔣熙元蔣大人求見。”


    蘇縝看了安良一眼,神色有些複雜,停了片刻才點點頭。


    蔣熙元如今是國子監的博士,這類事情自然與他並不相幹,所以並沒有在禦書房。蘇縝接到折子後首先想到的就是蔣熙元,但猶豫了一下,卻又沒召他前來,沒想到此時他卻自己來了。


    自鑒天閣之後,蘇縝與蔣熙元還沒有見過麵,此時看著他一如往常般走上殿來,心裏稍稍有些不安,不知他會拿個什麽看法出來。


    蔣熙元入殿中叩拜後起身,還沒開口,便聽有人低聲道:“哦?這小蔣大人還真是熱心平亂,看來府衙門前的地兒真是不夠使啊。”


    蔣熙元往聲音來處看了一眼,不鹹不淡地道:“沈大人怎知下官是主張發兵鎮壓的?下官還沒開口,沈大人著的什麽急呢?”


    沈大人愣了一愣,悻悻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過沈大人倒是說對了。”蔣熙元輕聲地扔了一句,轉頭看了看蘇縝。兩人相視了一瞬,蔣熙元垂下眼去,道,“皇上,臣方才於殿外也聞聽了各位大人之言,倒是有幾句話想問問各位大人。”


    說罷,他對劉尚書拱了拱手:“劉大人,倘若朝廷以懷柔政策對待,招安逆賊,豈非是說謀反無罪,卻反而能從朝廷得到好處,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不等劉尚書說話,他又進一步道:“那麽以後是不是隻要造反,朝廷便要給錢給糧?開此先河,若是凡有不滿便舉旗反之?平亂固然難免傷亡,但賊亂禍及百姓又要如何論?姑息養奸,怎能說是愛民之舉?又何來的什麽天威。”


    “一時一事,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劉尚書硬邦邦地迴道,“蔣大人不要歪曲了本官的意思。”


    “下官自以為沒有。大人說百姓為的不過是一口飯,那麽下官請問大人,青城郡水患朝廷沒賑糧錢嗎?百姓為的的確是一口飯,如今大筆銀子出去了,飯呢?”


    蔣熙元冷眼看著他:“賊亂因災而起,更是因官員賑災不力而起!懷柔,當是以君對臣,以上對下,如今官員私飽中囊上瞞天聽已是不臣之心,賊首惑眾叛亂誣蔑君主更是以下犯上,又有什麽可懷柔的!”


    蘇縝不作聲地聽著,聽蔣熙元如此說,一顆心便緩緩地放了下去。


    這是一次因災而起的事件,但絕不是普通的造反。蘇縝第一時間就嗅到了這其中的陰謀味道,因為這“殺兄弟弑父母,非天授之子”斷不是尋常百姓能說出來的,直指的並不是朝廷,而是他蘇縝。


    青城郡那麽多的官員,隻有一個縣尉冒死送出了消息,那麽其他官員都在幹什麽?若是北方郡縣的官員連成一片皆牽涉其中,所圖必定非小。絕不是送了錢糧過去便能息事,派官員前去便能招安的。


    這亂必定要平。他不說話不過是想看看這般老臣的主意,現在蔣熙元把他所想的都說了,比從他嘴裏說出來更好。如今朝中可信之人不多,可信又堪用之人更少,他勢必要用到蔣家,蔣熙元這番態度,實在是給得及時。


    蔣熙元說完,殿中靜了片刻後,蘇縝才緩緩地道:“朕寬仁,是對百姓,但既已舉旗便是逆賊,何能以百姓論之。於賊人,絕無姑息之理。”他看了看劉尚書,“誠如蔣卿所言,朕退一步,便會有人進一步,道是人心不足。此非懷柔,而是懦弱!”


    說罷,蘇縝站起身來,揚聲道:“蔣憫!”


    “臣在。”蔣憫應得聲如洪鍾,蕩在禦書房裏嗡嗡直響。


    “朕命你為指揮使,青城郡平亂!繳械者不論,賊首必誅!青城郡上下官員就地革職,郡守郡尉押解入京,如有不從或勸解退兵者,斬!”


    “臣領旨!”


    “各部當以平亂之事為首要,有懈怠推脫者,與叛賊同論!”蘇縝掃了一眼殿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一片安靜,不禁微微地皺了皺眉頭,“沒聽見?”


    眾臣一凜,齊齊高聲應了“是”。


    領了命,臣子各懷心思地退出了禦書房。各部的官員走了,蔣熙元卻沒走,仍站在原地。禦書房隻剩下了蘇縝與蔣熙元,靜悄悄的,氣氛有些怪異。


    “熙元,朕倒是沒想到你會來。”蘇縝走到蔣熙元身邊,先開口說道。


    “為人臣者當以國之大事為己任,豈能拘於司職而作壁上觀。皇上這樣說,臣惶恐了。”蔣熙元平平地說道。他知道蘇縝說的並不是職位問題,而是其他,卻故意迴避了過去,話裏恪守君臣之線,相比於蘇縝的話而言,透著生疏。


    蘇縝點了點頭,便也收起了情緒:“如此甚好。”


    蔣熙元從懷中取出一簿冊,交給了蘇縝:“皇上,這本便是這段時間以來臣所探查搜集的東西,涉及六部要臣一十二人,外埠牽涉的官員有跡可查不知凡幾。時間略有倉促,但臣以為青城郡之事該是時機,故而先行呈上。”


    蘇縝接在手裏看著。蔣熙元又道:“臣另有一不情之請。”


    “所請何事?”蘇縝微蹙著眉頭,頭也不抬地問道。


    “請副指揮使之職,隨家父往青城郡平亂。”


    “不允。”


    “那麽臣請僉事之職。”


    “不允。”


    “請知事之職。”蔣熙元道,未等蘇縝開口又道,“皇上若執意不允,臣便辭官致仕,以家父隨侍前往。”


    蘇縝看了他片刻:“朕已任蔣憫為指揮使,他允了你便去,不用問朕。”說完,轉過身大步離開了禦書房。


    三日後,蔣憫真的便率了千人並蔣家還沒來得及裁撤的親兵開拔往青城郡去了。蔣熙元以同知之職隨軍前往,與國子監連聲招唿都沒打。國子監的祭酒和幾個老夫子以此奏了蔣熙元一本,被蘇縝給扔到了一邊。


    夏初是從詠薇那裏知道的這件事,聽說蔣熙元隨軍離了西京,啞然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詠薇滿滿的擔心,父親哥哥都去平亂了,雖說叛軍不過烏合之眾,但畢竟刀劍無眼,真打起來了,也不會因為誰的官職大誰的血就多一些,誰的五髒六腑就硬一些。


    夏初安慰詠薇說蔣熙元功夫了得,絕對不會被拿著棍棒菜刀的人傷到。她說是這麽說,可自己的一顆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兒,說話時滿手都是汗,涼涼膩膩的,這暑熱的天氣也暖不起來。


    “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必然是要鎮壓的,可朝中老臣重臣皆是主懷柔招安,父親與哥哥此番雖是順了皇上的心意,可若是真敗了如何是好?那些老家夥必然揪住不放,還不知會是個什麽光景。”詠薇倒是官家的女兒,想的自然也比夏初要多一些。


    “怎麽會呢,娘娘不用擔心的。”夏初勉強地笑道,“娘娘對自己父親哥哥該是了解的,且不說驃騎大將軍的威名,就是蔣尚書的故事我也聽了不少,也許兵還沒到,那些逆賊就已經嚇跑了。”


    “以千敵萬,我如何放心下來。”詠薇歎了口氣,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罷了,如今就希望平平安安才好。”


    “是啊……”夏初低聲地道,“平平安安才好。”


    兩人默默無言,也沒別的興致了。這時芊芊端著個湯盅撩了簾進來,對詠薇福了福身:“娘娘,銀耳百合羹燉好了,現在給皇上送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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