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尚儀將夏初安排在尚儀宮之後,便去了最高尚宮處迴了這件事。迴事之後又問這新入宮的夏初為何一來便是從五品的典侍。宮規不清,禮儀不曉,如何當得了典侍之職。來日若是捅了婁子,她擔待不起,也不願擔待。


    安公公固然是禦前的人,但監司從不插手內廷之事,現下開了這樣的先河,若是將來哪個大太監都要插了人進來,內廷早晚淪為監司的附庸。且不說這夏初究竟何人,這般入宮又是誰做了暗中打算。


    最高尚宮心不在焉地聽著,聽完後不鹹不淡地道:“薑尚儀為內廷之事真是操碎了心,還是從前那刻板的性子。既如此,不如薑尚儀出麵去與安公公說上一說?我也無所謂。”


    這最高尚宮原是與她一起入宮的宮女,當初攀上了德妃的關係,後來皇後薨逝,德妃理了六宮事務,便將她提拔到了最高尚宮的位置上,生生地壓了薑尚儀一頭。


    兩人明裏暗裏多有不對付,薑尚儀對她並不服氣。現在自忖為內廷所想,卻碰了這麽個軟釘子,憋了一肚子氣便走了。迴了尚儀宮,她坐在自己的屋裏用扇子猛扇了一通,盯著書案上的幾本名冊,想了想,便拾掇起來出了門。


    詠薇在鳳儀宮裏正在跟尚宮局核對各宮各室,理了之後道:“今次招考的采女不知道有多少,夠不夠用。”她轉頭對芊芊道,“今兒就算了,明天讓尚儀宮的來一下,若是不夠分恐怕還要再招才是。”


    正說著,就見鳳儀宮的宮門少使打簾走了進來,福身道:“皇後娘娘,尚儀宮薑尚儀求見。”


    詠薇聽見少使的稟報,便笑了一下:“正說著就來了,讓她進來吧。”


    薑尚儀捧了一摞書冊而至,見了詠薇行禮叩拜,平身後又與尚宮局的陶尚宮見了禮:“皇後娘娘,奴婢已將新入宮采女名冊整理謄寫成冊,另有宮中六品選侍以下宮女和年屆將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名冊,一並呈上。”


    詠薇點點頭,讓芊芊把名冊接了過來:“將滿二十五的便不用了,萬壽節後恩放出宮,恩例照以前便可。”她翻了翻新入宮的冊子,“新入宮采女多少人?”


    “應算是六十一人。”薑尚儀道。


    詠薇抬眼看了看她:“何為應算?是多少便是多少。”


    “是。”薑尚儀躬了躬身,“娘娘若問采女,便是六十人,若是新入宮的,實則為六十一人,其中典侍一人。”


    “典侍?”詠薇聽得有些糊塗,“新入宮便是典侍,是何緣故?”


    薑尚儀低著頭牽唇笑了一下,複又抬起頭來看著詠薇道:“奴婢不知。”


    詠薇看她這神情,略略思忖了一下,便將那采女名冊放到了一邊,轉而說起有品級的宮女和女官來。薑尚儀有些失望,卻也少不得應付著將事情一一迴稟了,並陶尚宮一起核算了一下調配。


    待事情都完了,陶尚宮便行禮告退,薑尚儀也不好多留,與她一並往殿外走去。剛至門口,卻聽芊芊揚聲道:“薑尚儀請稍留片刻。”


    薑尚儀心中一喜,應了個是,轉身又走了迴來。詠薇從坐上走下來,到茶桌邊坐下,雙手交疊按在膝上,抬眼看了看薑尚儀,讓芊芊給她賜了個坐。


    薑尚儀見她這端莊威儀的樣子,心中稍稍一凜,謹慎地坐了半個凳子。詠薇拿起那采女的名冊翻著,也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薑尚儀有什麽要與本宮說的,便說吧。”


    “是。那新入宮的典侍,奴婢不知該如何安排才算妥當,故而想請娘娘示下。”


    “既然已經是典侍了,又怎麽會沒有安排。”


    薑尚儀微微一笑,在座上欠了欠身:“入宮采女皆要先受訓,通過了考試方可從九品少使做起,層層遞升。也有格外優秀之人會破格晉升,但一來就是典侍的,奴婢卻是沒見過。”說完,她抬眼看了看詠薇,又低下頭去。


    “何人安排進內廷的?”


    “迴娘娘的話,是安公公今兒剛帶來的。最高尚宮大人交代奴婢安排妥當,說是要做禦前的司職。奴婢接了人之後心裏拿不定主意,便趕緊來與娘娘稟報此事了。”


    詠薇聽了這番話不覺淺淺蹙了一下眉頭,看了薑尚儀半晌後複又笑了笑:“本宮知道了。薑尚儀是個做事妥當的。”她迴頭對芊芊道,“本宮記得有柄素絹團扇來著,桃絲木的柄。”


    芊芊會意,轉身去取那扇子。詠薇便又對薑尚儀道:“安公公做事妥當,既然安排了必然是有緣故的。薑尚儀依安排做就是了。”


    就這樣?薑尚儀微微一愣,心說這皇後看著倒是很通透的樣子,怎麽就聽不明白自己的話呢?禦前的司職,多少嬪妃都是從這個位置上爬上去的。


    詠薇瞧著她的模樣,一笑:“薑尚儀在宮中有年頭了,內廷的事還要尚儀多替本宮費心。有事盡管來鳳儀宮就是了,本宮信得過你。”


    薑尚儀一聽這話才放下心來。雖然皇後話裏沒有半句責問最高尚宮的意思,但現在得了這句話自己也算是達到了一半的目的。她原想的就是賣個消息先搭上鳳儀宮這趟線,眼下宮中隻皇後一人,就算選了秀,新來的嬪妃想立穩了腳跟也得需要時日。


    有了皇後這座靠山,自己在內廷也不至於時時看著最高尚宮的臉色,又或許自己還有機會搏上一搏那個位置。思及此,薑尚儀便起身拜謝,得了詠薇免禮的話,再抬起頭來便是一臉鬆快。


    “這典侍叫什麽名字?”


    “迴稟娘娘,姓夏名初,年十七。”


    夏初?詠薇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正想著,芊芊已經取了扇子迴來,依詠薇的意思給了薑尚儀,薑尚儀謝過恩賞後又說了幾句自謙自勉的話,告退了。


    等薑尚儀一走,詠薇便歪靠在了桌上,隨手拿了個杏子在手裏揉著,又皺了皺鼻子:“累死了。”


    芊芊跳過去幫她捏著肩膀,笑道:“這薑尚儀瞧著一臉的古板,沒想到是個愛傳閑話的。內宅裏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了,娘娘就不該賞了她。”


    詠薇不以為意地道:“那是你們覺得這種人討厭,主母可都是喜歡呢。這種人,我不用她將來就會是別人用她。你以為她是傳閑話?宮裏待這麽久的人了,怎麽敢隨便傳閑話。”


    芊芊手裏一邊捏著,一邊想了想,隨即點了點頭:“娘娘要不要召那典侍過來?”


    “召她幹什麽?”


    “看看呀!這安公公是禦前的人,好端端插手內廷的事做什麽,這典侍之職可是不低呢。”芊芊想了一下又低聲道,“萬一……要是什麽別的人透了安公公的關係,說是典侍,其實是往皇上麵前塞人怎麽辦?”


    “你還挺操心。”詠薇把手裏的杏子往她手裏一塞,站起身來,“依你的意思,我該好生防著這來路不明的典侍?”


    “不防著嗎?”


    “防得過來嗎?”詠薇抓起桌上的團扇放在手裏摳著那扇柄,低下頭撇了撇嘴,“他是皇上,想往上爬的人多了去了。”


    “話是這麽說。”芊芊嘟著嘴道,“皇上現在待娘娘親密了許多呢,一起用飯,一起下棋。奴婢瞧著也高興,可不想平白地跑出個人來搗亂。”


    詠薇聽她這麽一說,稍稍紅了臉,眼角眉梢盡是羞赧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芊芊看她這樣子,便也笑了起來:“娘娘臉紅了。”


    “去!沒個規矩。”詠薇拿扇子拍了她一下,“給我遞杯茶來。”


    端著茶盞,詠薇抹著茶盞蓋子出神了半晌,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想有那麽多人喜歡皇上,盯著皇上。可皇上那麽好的人,我喜歡,攔不住別人也會喜歡。”


    “可娘娘畢竟是中宮,還是得小心著別讓人爬到您頭上去才是。”


    詠薇寂然地笑了一下:“從前我不了解皇上,隻聽過他的事兒。現在在他身邊倒是看得清楚多了,咱皇上是個有主意的人。大婚之前就有人彈劾蔣家,借著水災的事想把我攔在中宮外麵。可皇上不還是娶了我嗎?”


    她站起身走到小榻桌的邊上,打開棋盒捏了個棋子出來:“皇上不讓人爬到我頭上,自然就沒人爬得上來。要是皇上允了,我再防著也沒用。”她把那棋子扔迴去,轉頭對芊芊道,“你真覺得這人是安良安排的?我看倒未必。”


    芊芊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聽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懂:“娘娘,那這事……就不管了?”


    “管不管再說,知道了總是好的。薑尚儀要往我身上靠也沒什麽不好,但我不能讓她牽了鼻子走。”


    芊芊點了點頭,抿嘴一笑:“娘娘有主意就好。”


    詠薇坐迴桌前,小口小口地抿著茶。少頃,又問芊芊:“夏初……這名字我怎麽總覺得在哪兒聽過呢?”


    “夏初?”芊芊眨了眨眼,“這不是那陣子在西京鬧得沸沸揚揚的捕頭嗎?跟四少爺……娘娘怎麽說起他來了?”


    “捕頭?”詠薇愣了愣,“我說的是那個新來的典侍。重名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看了半晌,詠薇忽然把茶盞往桌上一頓:“芊芊,趕緊給我研墨,我得問問哥哥!”


    轉天下午,劉起跑到敦義坊去找蔣熙元,瞧見他的模樣倒是嚇了一跳:“少爺,你這……”他指了指蔣熙元的眼睛。兩眼紅紅的血絲,眼下一片烏青,臉色蒼白帶著憔悴,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


    蔣熙元瞥了他一眼:“有事就說。”


    劉起走了下神,然後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他:“娘娘從宮裏捎了信出來,送到將軍府了。信是寫給你的,夫人怕有什麽要緊的事,讓我趕緊給您送過來。”


    蔣熙元把信接過來,展開後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完後揉了揉額角,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詠薇的這封信寫得十分平淡,說了說自己的近況,隻不過在末尾點了一句,問蔣熙元近來如何,西京流言可徹底平了,那個叫夏初的捕頭如今怎樣,還假模假式地規勸他要早日成家。


    蔣熙元一看就明白了。夏初昨天剛進宮,今天詠薇的信就送了出來,顯然是知道了她的存在,向自己求證來了。他看著這封信,心裏簡直一團糟亂,一時想不好應該怎麽迴複詠薇才好。


    劉起湊過頭來:“少爺,有什麽要緊的事沒有?夫人那邊等我迴話呢。”


    “沒什麽要緊的。”蔣熙元把信折起來,“迴去與我母親說,最近我這邊事多,暫時先不迴將軍府了,有事你來傳話就行。”


    劉起偷眼看了看蔣熙元,促狹地笑了笑:“我說少爺,您這不會是跟夏兄弟又吵架了吧?”


    這話問得蔣熙元心中一陣刺痛,默然著沒有作聲。劉起一看這反應不對頭,心裏慌了慌:“少爺?”


    蔣熙元轉頭對他粲然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說:“劉起,沒有什麽夏兄弟了。”


    劉起聽蔣熙元說沒有夏兄弟了,不由得一驚,跑過去繞到蔣熙元麵前:“少爺,什麽意思?夏兄弟又出什麽事了?他不是從府衙休假了嗎?”


    “她入宮了。”


    劉起聽得眉毛都擰了起來,覺得腦子不太夠用,琢磨了一下這四個字,道:“做侍衛去了,那不是好事嗎?”可他看著蔣熙元的神情又不對,於是輕輕地抽了口氣道,“不會是……做公公去了?!不可能啊!”


    “做女官去了。”蔣熙元低聲嘶啞著道,低頭苦笑了一聲,“女官……”


    “他做女官?!那不是瘋了嗎?”劉起驚訝地張著嘴,忽然腦子裏一個閃念,連聲音都變了調,“少爺!夏兄弟不會是個姑娘吧!”


    蔣熙元輕點了一下頭。


    “嘿!這家夥……”劉起握拳捶了一下手掌。難怪了!難怪他風流倜儻的少爺突然就斷了袖,鬧了半天關節在這裏。劉起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又是不對,疾聲道,“少爺,那夏……夏姑娘進宮了,您怎麽辦?”


    蔣熙元有些出神地看著窗紙,就像那上麵寫著什麽辦法似的,可惜沒有。上瓊碧落下黃泉,誰能給他一個辦法,他豁出命去也要去尋去找,可惜沒有。


    好一會兒,蔣熙元抿了抿嘴唇,轉過頭看著劉起,近乎無聲地說:“我不知道……”


    劉起心都要被他這個神情看碎了,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少爺……您振作一點兒。過往那麽多姑娘,今後也少不了的……”


    蔣熙元聽了不禁嗤笑了一聲,往前一步,一頭紮在了劉起的肩膀上,渾身無力般吊住了他。


    劉起耳聽著蔣熙元細碎的唿吸,覺得他肩膀輕輕地抖著,不禁愣了愣,隨即表情也垮了下來,撇著嘴角,用手輕輕地拍著蔣熙元的背。


    “不一樣……”蔣熙元悶聲地道。


    “對,不一樣,是不一樣。”劉起勉強地笑了一下,“這天下的姑娘哪個一樣呢,是不是?我們少爺還怕找不著個好姑娘?”


    “不一樣……劉起,我愛她啊!”


    劉起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哭了。


    說起這件事來,劉起忍不住地歎氣。九湘坐在他對麵出神,好一會兒,恨恨地把手中的扇子扔了出去,聲音也帶著哭腔:“欺負人嘛這不是!”


    “九湘,你說你怎麽早不告訴我呢?”劉起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告訴你頂個屁用!”九湘斥了一句,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劈裏啪啦地道,“大人現在都沒辦法,你能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是你能殺進宮把人搶出來,還是我能混進去把人換出來?”


    劉起悶悶地沉默了一會兒:“可憐的少爺啊……”


    “還好意思說!有你那麽勸人的嗎?”


    “從小到大,我哪見過少爺這樣?”劉起臊眉耷眼地道,“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勸。”


    九湘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之前她就特想看蔣熙元吃癟,可沒想到這癟吃得也太大了點兒!跟皇上搶女人,這讓人怎麽說呢?真傻!


    她忽然想起那次夏初來找她,問她一個什麽騙子朋友的事。如今聽劉起把這其中的糾葛一說,心下估摸著夏初口中的那個朋友,應該就是皇上了。那倒也難怪會騙夏初。


    九湘想著當時夏初的神情,便問劉起:“劉起,大人這次是慘了些。可夏初她自己呢?她對皇上又是個什麽心思?”


    “我哪知道她對皇上什麽心思。我才剛知道她是個女的。”


    九湘瞟了他一眼,低頭又把扇子撿了起來:“如果人家兩情相悅的,這事兒,也怨不得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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