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熙元停住腳,輕飄飄地道:“難道輿論不該在意嗎?舍一個湯寶昕皆大歡喜,有什麽不好?不過是個戲子。”


    “輿論是輿論,真相是真相!要是輿論能作為斷案的依據,還要捕快幹什麽?還要大人你幹什麽!去茶樓做個調查問卷就什麽都解決了!”夏初氣道。她簡直不能相信蔣熙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輿論是輿論,真相是真相。”蔣熙元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板起臉來轉身看著她,“那我問你,你夏初是我蔣熙元豢養的小倌嗎?你與我之間可有苟且?你做這個捕頭可是賣身求榮而得?你所查案件所拘案犯可都經得起查驗?那些人所說的可是真相?”


    夏初的氣勢一下子就被滅了,垂下頭低聲道:“這不一樣。”


    “你不想輿論殺了湯寶昕,倒是不在乎輿論殺了你自己!是不是?!”蔣熙元疾聲斥了一句,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夏初你給我抬起頭來!你問心無愧,自己要的正義自己去拿!”說完也不再理會她的猶豫與含糊,拽著她便出了門。


    這一路,夏初都被蔣熙元拽著,怎麽也撤不出手。她尷尬得不行,低頭小步地被他拖在身後,一會兒揪揪帽子,一會兒撓撓鼻子,生怕別人認出她來。


    等蔣熙元停了腳步鬆開手,她抬頭一看,自己竟被他帶到了府衙門口的慶豐包子鋪。鋪子門口的大灶上壘了高高的籠屜,熱氣騰騰。正是飯點兒,門口的棚子下滿滿當當的都是人。


    夏初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想走,蔣熙元頭也不迴淡淡地說:“夏初,你要走就走。走了,以後也別讓我再看見你。”


    夏初有些委屈地張了張嘴,但蔣熙元壓根兒沒打算再聽她說什麽,信步走進了棚中,扔她一個人在街邊。


    她平時看慣了蔣熙元笑吟吟春風和煦的樣子,沒發現這人板起臉來這麽嚇人,做起事來這麽絕。


    他硬拉著自己出門吃飯也就罷了,還非要找這府衙門口,而且是人最多的地方。西京別的地方可能還認不出她夏初是誰,但這兒的人八成都知道,估計那天在現場看了笑話的也不在少數。


    夏初看著滿棚的食客,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滿手都是汗。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走,知道蔣熙元出門前的那頓斥責不無道理,可知道是一迴事,真要麵對是另一迴事。


    就在夏初猶豫的時候,蔣熙元已經尋了一張空桌坐下了,還不知死活地招唿她:“夏初!這兒有空位子,過來坐!”


    瞬間,棚子裏便詭異地安靜了下來。夏初趕忙低下了頭,可仍是能感覺到那些食客的目光聚了過來。她真想馬上找個地縫鑽了,土遁迴家。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中,這才敢微微抬眼,越過人群看向了蔣熙元。


    蔣熙元單手支在桌上,用拳頭輕輕地頂著下巴,也在看著她。她緊緊地抿起嘴唇,對著他搖了搖頭,眼中滿是乞求,可蔣熙元卻毫不在意地粲然一笑,輕輕招了招手。


    棚下的風燈昏黃,四周的人群神色各異,目光裏全是內容。蔣熙元安坐其中,一派清風霽月的坦蕩,仿佛世間無物,笑她庸人自擾。


    蔣熙元的笑容讓她心中稍安,目光落進她眼裏像是無聲的鼓勵,耳邊仿佛又聽見他說:“夏初你給我抬起頭來!你問心無愧,自己要的正義自己去拿!”


    她把這話在心中重複了幾遍,深深地做了幾個深唿吸。眼睛盯緊了蔣熙元,終於腳下一動,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


    幾步的距離漫長無比,那些目光如有形一般追在她身上。夏初握緊了拳頭不斷地告訴自己,抬頭!挺胸!她問心無愧,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也不應該屈服在別人的目光和誤解裏,退縮與畏懼永遠幫不了自己。


    死就死吧!更何況她還不會死,怕個屁!


    終於挨到了桌前,落座之後,蔣熙元衝她笑了笑,又像往常一樣的溫和模樣了。他揚聲招唿道:“老板娘,一屜醬肉的一屜三鮮的,再來一碟五香花生。”


    老板娘應了一聲轉身而去,路過旁邊幾桌時悄悄地挑眉遞著眼色,點頭輕聲笑道:“就是他,沒錯。”


    幾聲了然的笑聲傳過來,格外刺耳。有人低聲地說道:“你說他們也不避嫌?都這樣了還敢出門呢?夏初這臉皮可夠厚的。”


    “都這樣了還避什麽避?再說,臉長得好看就行了,厚不厚有什麽關係。”有人接口道,說完又是一陣竊竊的笑聲。議論之聲嗡嗡作響,像千百隻蒼蠅在飛。


    蔣熙元到底是勢大背景深,所以這些惡毒的話多是衝著夏初而來。夏初聽得一清二楚,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但真聽見了仍是刺心得厲害。


    “看著我。”蔣熙元低聲地說,見夏初怯怯抬眼,他便點頭一笑,“吃完這頓飯你就知道了,除了肚子飽一些,你還是你,不會有區別。信嗎?”


    夏初輕輕地牽了牽唇角,目光緊盯著蔣熙元,好像他是黑暗中唯一可遵循前進的光芒一般,“信。”她說。


    “很好。”蔣熙元抽了雙筷子遞給她,“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吃包子嗎?”


    夏初略略躊躇一下點頭道:“大人想告訴我,最壞無非如此,沒什麽可怕的。”


    蔣熙元卻笑道:“一會兒咱們還有地方要去,我隻是覺得吃包子比較快罷了。”


    夏初聽了這個迴答不禁啞然,須臾,終於是笑了起來。


    是呢,吃包子比較快。她還有要做的事,哪來的時間去計較別人怎麽說怎麽看,傻子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去向那些不相幹的人解釋,用自己的畏縮滿足別人的好奇與窺視。


    那些議論的人說了一會兒,見夏初這邊全無反應便也無趣了,話題逐漸多了起來。一頓飯平靜地吃完,夏初把最後一顆花生剝了放進嘴裏,一邊細細地嚼咽,一邊悄悄地看著蔣熙元。


    “怎麽了?”蔣熙元問她。


    她抿嘴含笑地搖搖頭,又靜了片刻才輕聲道:“謝謝。”


    常青這兩天有些無精打采的,但還是踩著卯時的點兒到了府衙。之前的騷亂早已平息,但他卻覺得這混亂才剛開始。


    這兩天府衙的捕快基本都被不同的人問了同一個問題:你們夏捕頭跟蔣大人的事兒是不是真的?


    常青被問得很煩,起先還氣衝衝地解釋,後來這火氣也被磨沒了,現在他索性連解釋都不想解釋。新近得了一些月筱紅案子的線索,他攥在手裏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夏初不在,蔣熙元也不在,暫理司法參的白司戶能避則避,什麽事都壓著,尤其對月筱紅案聽都不想聽,連個拿主意的都沒有。


    他慢悠悠地推開了捕快房的門,看了一眼桌邊上坐的人,隨意地說了一聲早上好。說完後自己愣了一下,瞬時瞪大了眼睛:“頭兒?!我天!我不是眼花了吧!”


    夏初神清氣爽地抬起頭來,放下筆,笑得甚是燦爛:“來了?”


    常青快步走過去,撐著桌邊俯身仔細地打量著她,又驚又喜,半晌才開口問道:“頭兒,你沒事了?”


    “傷口有點癢,過些天應該就沒事了。”夏初抬了抬胳膊。


    “不是,我是說……”常青搓了搓手,但瞧著夏初的樣子也覺得不用再多問了,於是便笑了起來,“沒事就好了。”


    夏初把桌上的卷宗合上,站起身來把佩刀拿在了手裏:“走吧,跟我出去問案子去。”


    “哪個案子?”


    “還能哪個?月筱紅的案子。”她抬頭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有新線索了。”


    常青一聽便不由得有些擔心,思忖了一下委婉地道:“頭兒,你胳膊還傷著呢,有線索告訴我就是,我去查,你在府衙裏歇著拿個主意就好。”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夏初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明白了,認識我的人自然相信我,不認識我的人又與我何幹。隨便他們說什麽怎麽看,橫豎我也不會少塊肉。多餘解釋,其實那天在府衙門口也是多餘解釋。”


    常青有些意外,但心卻放了下來,不禁讚道:“行!坦蕩!”他給夏初推開了門,兜手做了個請,“走著!我這也有新的線索,是關於藍素秋的,咱邊走邊說。”


    “好!”夏初笑了笑邁步而出,清晨的陽光透過屋簷縷縷落下,耀目而溫暖。有路過的人看見了她,表情或驚喜或訝異,神情或鼓勵或鄙夷,她都坦然地看過去,微笑著打了個招唿。


    “夏初你給我抬起頭來!你問心無愧,自己要的正義自己去拿!”她昂了昂頭,整了整衣冠,帶著常青闊步往府衙門口走去。


    而此時的蔣熙元已經早早地候在了禦書房外。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一早蘇縝便先宣了戶部的人布置青城郡賑災一事,而他蔣熙元的事隻能靠後。


    他站在一棵側柏下,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撥拉著鬆針,沒有絲毫擔心的模樣。安良端了盞涼茶出來遞給他,笑吟吟地道:“天兒熱,大人去去暑氣。”


    “多謝安公公了。”蔣熙元接過去,安良抄起手來衝他笑,“我瞧大人一點兒也不擔心啊。”


    “看見安公公這笑模樣,就知道我也沒什麽可擔心的。”蔣熙元喝了口茶,沁涼的感覺從喉嚨一路滑到心口,甚是舒暢。


    “大人說笑了不是。老將軍昨天來過了,哪輪得著我這奴才的臉做鑒天儀。”安良打趣道,說完又湊近了一些,挑了挑眉毛低聲說,“大人改日娶親了,可想著給我留壺喜酒。”


    “娶親?”蔣熙元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眉頭卻稍稍攏緊了一些,“誰說我要娶親的?”


    “咳,早晚有這一天不是?”安良揶揄地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得了,我禦前聽候去了。”


    安良走了,蔣熙元卻站在原地暗暗心驚。這不難猜,定是祖父昨日進宮來與蘇縝說過些什麽被安良聽去了,他這才過來打趣自己。可今晨祖父叫他過去訓話時,卻是隻字未提這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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