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縝側身靠在扶枕上,手裏摩挲著那枚墜子,聽完後動作一頓,轉而握在了手心裏,抬眼問閔風:“豢養小倌,說的可是夏初?”


    “正是。”


    “何故有這樣的說法?”


    “中傷無所謂理由,且夏公子太年輕。”閔風言簡意賅地答道。


    “是嗎?”蘇縝看了閔風片刻,勾唇淡淡一笑,聲音有些清冷地道,“他動了蔣府親兵,頂了禁軍應做之事,倒還真是大公無私。借人清道……很會找說辭。”


    蘇縝與蔣熙元從小一起讀書習武,一起長大,交情匪淺。可以說,沒有人比蔣熙元更了解他,自然,恐怕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蔣熙元。


    蔣熙元與他本質上講是同樣的性子,隻不過蔣熙元少了身份的負累,更加外放開朗,更易將自己的心跡表露而已,但這並不是說他就是個毛躁不慮後果之人。


    他敢帶著親兵出府,肯定便也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既然想過卻仍要做,必然有著非做不可的理由。


    “蔣熙元可知道朕與夏初相識之事?”蘇縝問閔風。


    “微臣不清楚。但就微臣所見,應是不知情。”


    不知情?蘇縝握緊了手中的墜子沉吟片刻,麵色漸冷,讓閔風抬起頭來迴話。他看著閔風的表情,輕聲緩言地問道:“那坊間傳言可有印證?”


    閔風看著蘇縝,神色未動:“斷無此事。蔣大人並非那等下作之人。”


    蘇縝靜靜地看著他,須臾,神色稍緩,這才端起茶淺淺地抿了一口。


    蔣熙元擅動親兵,他能揣測的無非這兩種可能,一是蔣熙元知曉了他與夏初的交情,替他迴護;二是真如傳聞一般,他本身與夏初不清不楚。


    相較而言,他更在意的反倒是第二種可能。畢竟夏初為他所珍視,他的退縮與放棄都是怕她會負上為人所不齒的身份,怕自己的喜歡會害了她。可如果他忍了這種種思念與煎熬之後,夏初卻被蔣熙元所累,那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


    既然都不是,他迴頭倒得好好地問一問緣故了。蘇縝放下茶盞,淺淺地歎了口氣:“夏初如何?你去看了嗎?”


    “騷亂中受了輕傷,無大礙。”


    “傷在哪兒?”


    “手臂。”


    “如何傷的?”


    “臣不知,不曾看到傷口。”


    “他……”蘇縝想問問閔風夏初現在情緒如何,隻說了一個字,又把後麵的話咽了迴去,“罷了。”


    閔風重又低下了頭去,低聲道:“夏公子歇息在家,除受傷之外,一切尚好。”


    蘇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可查到生事者為何人?”


    “王槐。以前的捕快,如今鏢局管事。”


    “王槐……”蘇縝沉默片刻,嘴唇輕輕地動了下,最終卻換了幾乎輕不可聞的一聲歎息,“暫時不動,你先下去吧。”


    閔風應了個“是”,退身出去了。


    禦書房裏靜似荒蕪了一般,幾十盞燭火映得光亮如白晝,毫無朦朧的美感。龍書案上堆滿了奏折,林林總總的內容裏全是冷硬的現實,容不下一點兒柔軟。


    蘇縝獨坐在書案後,低頭看著手掌中的那枚紫玉葡萄墜子出神。


    夏初現在真的一切尚好?見過她在堂上侃侃審案,見過她查詢線索的專注,見過她談起案情時的神采。她真的很喜歡那份職業,如今卻被誤解,被中傷,如何還能安好?


    可,好如何?不好如何?橫豎他什麽都做不了。夏初是開心還是難過,是喜悅還是悲傷,他關心,卻統統和他無關。


    之前夏初受了傷,他還能讓人送瓶藥過去,現在卻連這個都做不到了。他失去了所有關心她的權力,隻能遠遠地看著、聽著。


    他想讓閔風去殺了那個王槐,可事情由他而起,他死了矛頭難免會再指向夏初,隻能等塵埃落定再說。而等塵埃落定,大概也輪不到他出手了。


    不能靠近也就罷了,甚至想默默為她做點兒什麽似乎也沒辦法。黃真果然是消失了,而蘇縝與夏初從無交集,無從插手。


    都道是關心則方寸亂,可現在方知原來無關才最傷人。


    道別的話再難終有講完的時候,終有轉身而去的一刻。可這想念綿長,心緒難挨,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過去呢?他也想忘了,可偏偏又有事闖進來,像是成心與他作對一般。放不下的憂心。


    蘇縝有點頭疼,腦袋也有點昏沉,可房中的清神香卻非讓他醒著,因為他得醒著。他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不管他現在感受如何,心情如何。


    今日如此,明日亦是如此。


    明日除了淮水水災之事,恐怕彈劾蔣熙元和蔣家的奏折也會堆上案頭,包括蔣詠薇入宮一事。淮水鬧災的消息一傳來,便有人做了文章,說中宮德行不夠,天有警示之象,明日再加上“蔣家跋扈”的說法,又要鬧得沸反盈天。


    他真想宣旨這大婚不辦了,這中宮不娶了。


    可蔣家無錯,一門忠心,當初奪位若是沒了蔣家的助力,現在也不是他坐在這裏了。蔣家代表的是當初從龍奪位的一眾臣子,他現在根基尚不穩,斷不能寒了這些臣子的心。


    每天思前想後,怕顧此失彼,怕行差踏錯,恨不得連夢裏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人生,從來都是如此不酣暢。可卻都已經習慣了。唯一任性的一次,也像是做了一場夢。


    蘇縝揚聲喚了安良進來,有些疲憊地道:“給朕拿壺酒來。”


    安良愣了一下,勸道:“皇上,您都忙了一天了,這夜深飲酒傷身啊。”


    蘇縝閉上了眼睛,歎口氣輕聲地說:“朕隻是想睡覺。”


    轉天上午,蔣柱棠認真地穿妥朝服,拄著他的拐杖坐車進宮去了。蘇縝彼時正在看著關於彈劾蔣熙元的折子,聽安良通報說蔣柱棠求見,不禁微微驚訝。他以為會是蔣熙元禦前陳情,沒想到竟然是老將軍親自出麵。


    他又看了看手裏的奏折,苦笑了一下,合起來扔到了一邊,將蔣柱棠宣了進來。


    蔣柱棠年近七十,身板還算硬朗,隻是年輕征戰落了腿傷,走路有些吃力。進來便要跪拜,蘇縝走出龍書案將他扶住,讓安良搬了凳子來,又給他端了茶。


    “老將軍今日怎麽有空進宮來了?”蘇縝問道。


    “老臣現在這把歲數,有的就隻剩下空了。”蔣柱棠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笑得也大聲。蘇縝也跟著他笑了笑說:“老將軍身子硬朗,朕瞧著也高興。”


    蔣柱棠捶了捶腿:“皇上瞧著老臣高興,那老臣這張臉還能賣上一賣,這要是皇上瞧著不高興,老臣想賣都賣不出去了。”


    蘇縝但笑不語,慢慢地走迴了書案後,順手拿起幾本奏折來翻了翻,頭也不抬地道:“老將軍多慮了。府衙騷亂,禁軍接報整兵都需要時間,的確也怕遠水不解近渴。蔣熙元所做雖欠妥當,倒也不是大錯。”


    蔣柱棠聞言心中稍安,起身又要拜下,仍是被蘇縝抬手給攔住了。蘇縝笑吟吟地請他飲茶,思忖了一下,緩聲說道:“隻是,雖無大錯卻也終究是錯了,若全然不究,怕是難平朝中議論。熙元年輕而居高位,如此一來,對他也並非好事。”


    蔣柱棠四平八穩地喝了一口茶,放在一邊,朗聲笑道:“當然當然!老臣前來也是這個意思。”他抹了抹胡子繼續道,“那小子是該好生敲打敲打。若是依老臣所想,幹脆讓他迴家,安生娶個媳婦,再給老臣添幾個重孫是正經的。”


    蘇縝微微挑了下眉梢,隨即含笑搖頭:“老將軍這就是說笑了。朕登基不久,朝中用人之際,您倒是心疼孫兒。朕雖要罰,卻不能輕易放了。”


    蔣柱棠隨著這話笑了幾聲,蒼老鬆弛的眼皮下神色閃了閃,換了口吻道:“皇上有所不知。其實,此番擅動親兵,臣也是多有慫恿縱容之意。”


    “哦?老將軍此話怎講?”


    蔣柱棠沉吟了一下,輕歎了一口氣:“皇上,容老臣說一句實話吧。老臣起於草莽,得了先帝賞識才有如今一門興旺。蔣家已是三代蒙聖恩,如今兒孫多有入仕,居高位者也不止一二,聖恩隆重。如今詠薇要入主中宮,這皇後娘家為外戚,樹大招風,臣難免心中惶恐。”


    “老將軍的意思是,蔣府無錯造錯,給朕一個冷落蔣家的理由?”


    “恕老臣直言了。”


    蘇縝低頭暗暗地笑了一下,心說這粗人在官場磨了幾十年也成精了。他如今自是絕無疑心防備蔣家之意,但將來的日子還很長,會是什麽光景實在很難說。


    他眼下不想,別人也會推著他去想,這堆滿了案頭的彈劾奏章足以說明問題。倘若來日行差踏錯讓人揪了把柄,他再想保全恐怕也是大費周章,難免顧此失彼,或者幹脆連他也保不得。


    蔣家遞了這麽個不大不小的錯處想暫避鋒芒,蔣柱棠又把話撂在了明處,若如此私下裏有了共識,他手腳便會鬆快不少。蘇縝的心情開朗了些許,這一番話下來,對蔣熙元動兵一事倒也去了不少疑慮。


    “老將軍真性情,朕倒甚是喜歡。”蘇縝神色愉悅地喝了口茶,“朕信得過蔣家,更信得過蔣熙元。有錯自然要罰,但當日之功朕也絕不會忘了。若無蔣家助力,朕也不是今日光景。老將軍隻管寬心便是。”


    “臣不敢居功。”蔣柱棠低下頭去,渾濁的眼中半是無奈半是寬心。蘇縝的話繞了圈子,既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也算是安了他的心。


    “老將軍謙虛了。”


    “臣還有一事相求。”蔣柱棠拱了手道,“親兵一例乃先帝對老臣的信任與恩典,隻是現在家國安穩久無戰事,臣想請皇上裁撤。”


    蘇縝挑眼看了看他:“老將軍不必如此。”


    “必要必要。”蔣柱棠笑道,“這兵在蔣府也吃著不少口糧,還得置辦新衣。人老手緊,心疼得慌。臣以為倒不如歸了禁軍,或者,幹脆散了,蔣府置他們些田地,好生過日子去吧。”


    蘇縝像聽見了笑話一般,甚是愉悅地與蔣柱棠說笑了幾句,撂下個“此事再議”,便揭了過去。蔣柱棠知道這事兒多半就是這樣了,心裏算是徹底踏實了下來,想起蔣憫昨天找他說的事,便融在話裏與蘇縝念叨了幾句。


    “賜婚……”蘇縝此刻心情難得不錯,聽完後彎唇一笑,道,“朕從前倒是私下答應過他,隻是延宕到現在他也沒再提起,怕是心未有所屬。這樣,老將軍也別讓他跪著了,明日讓他進宮來,朕幫您問問他便是。”


    辭別蘇縝,蔣柱棠坐馬車迴了將軍府,遠遠地瞧見自家管事正在指揮著下人掃門頭,掛紅披綠地為大婚做著布置,默默地舒了口氣。


    如此方算是妥當了吧?


    今上初登大寶重用蔣家自然是好的,若有一日羽翼豐滿了,往時助力之功難免會成為來日掣肘之罪。


    從詠薇定下要入主中宮之日起,他就在想著如何斂了蔣家的鋒芒。昨日的事情在他意料之外,卻也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台階。與其這次強保了蔣熙元,承了皇上一個情,倒不如順流而下。風口浪尖,他還真舍不得讓熙元頂上去,花無百日紅,盛極必衰,閑散富貴方是長久之計。


    蔣家不必烈火油烹,隻要子孫安穩,他百年之後也能瞑目了。隻希望家國太平再無蔣家用武之地,兒孫也能明白他這份苦心便好了。


    劉起一早就去了西市查事,在茶樓問了一圈後很快便把王槐給問了出來。西市茶樓裏還有人在談著月筱紅的案子,而更多的說的則是蔣熙元與夏初的那所謂“秘辛”。


    劉起聽見了難免來氣,說人家不辨是非以訛傳訛。可人家卻說有人看得真真的,蔣大人到府衙前可是抱著夏初進去的,這哪裏是清清白白的意思。


    弄得劉起幹生悶氣卻無力反駁。這事兒非說是假的,劉起也覺得底氣不足,畢竟自家少爺對人家夏初還是存了點兒不軌的心思的。可那畢竟隻是心思,起心動念若也當了罪,西京城的人得斬去一半。


    也虧得蔣熙元囑咐了劉起不要妄動,不然他有火沒地方撒,真有可能衝去鏢局把王槐宰了。眼下他隻能笨嘴拙舌地與人吵上幾句,憤憤而出。


    下午把消息帶給了仍在祠堂的蔣熙元後,蔣熙元深歎小人難養,歎完之後卻與蘇縝不謀而合,沒讓劉起去動他。


    “解鈴還需係鈴人。”蔣熙元倚著門道,“等鈴解了再說不遲,不過一個王槐,死起來太容易了。”


    劉起憋了一肚子的氣悶和不忿,領了蔣熙元的令又去酒樓買菜,裝了滿滿一食盒,給夏初送飯去了。夏初今日的精神尚可,就是眼圈發黑,劉起問她是不是傷口疼沒有睡好,她隻是支支吾吾說了個是。


    “夏兄弟,你放心吧,我們老太爺今兒進宮去了,沒壞消息就是好消息。還有,那流言的事我也問出來了,你猜是誰背後下的絆兒?”他一邊說著,一邊給夏初把裹著傷口的布揭開。他手重,也沒有蔣熙元那麽精心,扯得夏初齜牙咧嘴又不敢吱聲,從牙縫裏擠著問道:“誰啊?”


    “王槐!那死性不改的東西,當初停了他的職是給他留了麵子,可這人給臉不要臉!”劉起說得來氣,“噝”的一聲便把那最後一層布給揭開了。夏初疼得大叫一聲,一頭紮在桌上,按著自己的胳膊說不出話來。


    劉起瞄了一眼,笑道:“手重了點,不過快了是反而不疼的。喏,傷口已經結了血痂,等紅腫消了痂落了就好了。”


    夏初忍過那一陣疼,抬頭喘了口氣,無奈地道:“多謝劉大哥了。”


    “客氣什麽!”劉起大手一揮,又接著之前的話題說道,“少爺說了,王槐暫時先不動。夏兄弟,你說一個王槐咱有什麽可顧忌的!要我說,就該給他斷條胳膊折條腿,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


    夏初有點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傷,沒有搭話。


    得知這背後興風作浪的人是王槐,讓夏初頗不是滋味。她進府衙後第一個打交道的人就是王槐,也曾經合作得不錯,那人也算是有上進心。


    當初喻溫平的事也許是她的反應太大了一些,後來有些後悔了,卻再也沒了與王槐轉圜的機會。如今事情變成這樣讓她始料未及,越發懊惱。


    她有著現代人的驕傲,固守著自己的那套價值觀,難免以俯視的態度去看待古人,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她那時太心急了,她要的正義也太方正了。她曾經質疑過蔣熙元的一些處世哲學,不讚同他在某些事情上的讓步與寬容,如今再思量起來,也許他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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