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裏,夏初和蔣熙元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王槐編排得那般不堪,正點了幾個菜吃著,蔣熙元還要了一壺酒。


    “錦城春。我以前在錦城喝過,米酒的底,偏甜。”他給夏初倒了一杯,“西京這裏的稍微差點兒,不過可以嚐嚐。”


    夏初低頭看著桌上的酒,白瓷酒盅裏一汪淡淡的粉色,很是討人喜歡。她端起杯子嗅了嗅:“倒是挺好看的,不過好端端的喝酒幹什麽?”


    “不是要恭喜我榮升皇親國戚?”蔣熙元笑道,對著夏初舉了舉杯。


    “那就恭喜大人了。”夏初與他輕輕一碰,喝了一小口這錦城春,抿了抿嘴讚道,“還真的挺好喝的。”


    蔣熙元看夏初仰頭就把餘下的大半盅酒喝了,又想放縱著讓她一醉了事,又怕她真的喝多了難受,稍一糾結,還是囑咐道:“少喝一點兒,別像上次似的。”


    夏初嘴裏應著手裏卻沒停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倒完才想起來給蔣熙元也添上,直到淺粉的酒水將要溢滿杯子時停了下來,小心地往他麵前推了推。笑道:“酒滿茶半,大人教過的。”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蔣熙元記得。那時候夏初還是個男孩子,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心已悄然向她偏移,那時候他萬沒想自己會一頭栽了進去,也沒想到自己直到現在都沒爬上來。


    蔣熙元憶了憶往昔,覺得如此不可思議。無聲輕歎,端起酒來往後仰過身子,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窗外夜色無奇,並沒有值得歎詠之處,落在他眼裏卻仍能勾出滿腹心事來。


    他捏著杯子抿了一口又一口,酒入愁腸便漾起了思緒,輕聲述道:“納采禮那天我喝多了,從來沒有過的事。”


    “都是恭喜大人即將榮升皇親國戚的吧?”


    “不是。”蔣熙元慢慢地搖頭,“都是想要榮升我蔣熙元老丈人的。”


    “榮升……”夏初失笑道,“大人你還真不謙虛啊!”


    “不謙虛。與蔣家結親,用上個榮升也不算是太過分。”


    “看意思,沒一個得逞的?”


    蔣熙元彎了彎唇,拎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西京的官家小姐在我看來長得都是一個樣。知書達理、舉止端莊,見了夫君便攏袖低眉問安。每天三句話‘相公該起身了,相公該用飯了,相公該就寢了’。”他依次地伸出三個手指,“看人都不直接看。好沒有意思,不喜歡。”


    夏初聽得直笑:“大人你是高門大戶裏長起來的,怎麽那麽反骨呢?你說喜歡那沒心沒肺的……”她嘖嘖搖頭,“就算真的沒心沒肺,見著你也要藏著的,誰知道你是這口味。難怪一直娶不到媳婦。”


    蔣熙元聽完輕輕拍著桌子笑了起來,眼睛彎成好看的兩彎新月。可笑著笑著他又覺得心裏發苦,漸漸地沒了笑意,凝望片刻後,道:“那天我喝多了,你猜我去了哪裏。”


    “蒔花館唄,還能去哪兒?”夏初一邊給自己倒滿酒,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


    “知意樓。”


    夏初手一抖,酒倒多了。她把酒壺頓在桌上,吸了口氣,睜大了眼睛:“我沒聽錯吧!西京幾個知意樓,是不是重名了?”


    蔣熙元捏著酒盅伸出一根手指來,順手又把酒仰頭灌了下去:“你沒聽錯。西京隻有一個知意樓,那個南風館。”


    夏初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往旁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大人,你跟我開玩笑吧?”


    蔣熙元支起胳膊托著腮,笑眯眯地歪頭看著夏初:“我像是開玩笑嗎?”


    夏初揣摩了一下他的神情,還真是不知道他到底說真說假,便道:“大人你不是說過最討厭斷袖,最鄙夷好男風之人的嗎?”


    “有嗎?”蔣熙元明知道有的,他就是這麽對夏初說的,卻不想承認。那次在萬佛山多可笑,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夏初讓她不要對自己有什麽非分之想,現在這報應來得可真爽!


    “我不記得了。”他索性抵賴,“那天醉酒,鬼使神差地就去了知意樓。別說,那地方布置得還挺風雅。”


    “大人你是去參觀去了?”


    蔣熙元淡笑不語。


    “那是……好奇?”夏初假模假式地叼著酒杯抿酒,兩眼晶亮地瞄著他,滿心的八卦就要爆棚了。蔣熙元把酒杯放在臉側,冰著自己有點發熱的麵頰,微翹唇角,“那天我在知意樓遇見一個人。”


    “誰?”


    “心思很通透的一個小倌。他與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愛上誰都不是錯,唯有後悔最摧心。”蔣熙元的聲音虛蕩著,就像青春電影裏的旁白那樣念了出來。


    “他說的時候我還不太明白,後來明白了卻不太讚同。這話倒是對的,可說不說都一樣。”輕笑了一聲繼續又說道,“對錯用來評判結果,沒有結果時誰知道對錯,又何來的後悔。”他頗認真地看著夏初,像是坐而論道般誠心在與她探討問題,“夏初,你有後悔的事嗎?”


    “我?”夏初一下子便想起了黃公子,想起了昨晚,想起了他與自己忍而不發的情感。她喜歡黃公子嗎?——喜歡。可從她知道他要成親之後,其實心裏就已經在與他、與自己心底那份糊塗又美好的感情告別了。


    隻不過在這緩緩抽離的過程中,黃公子更果斷地一刀斬下,讓她有點疼。


    蔣熙元此時問她,她便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


    會後悔嗎?如此問過了自己她才明白蔣熙元的意思。也許昨天轉過身去抱住他,告訴他自己是個女孩,自己也喜歡他,今日光景或許全然不同。


    但是,是會更好還是會更壞,卻也不一定。哪條路是對的?隻能選擇當下覺得正確的那條,而選擇了這條的同時便永遠失去了探尋另一條的機會,有什麽可猶豫彷徨的,有什麽可迴首的,已是全無意義。


    果然,這話對是對,真的就像沒說一樣。夏初抿唇彎出一點兒澀澀的弧度,徐徐開口道:“我沒有後悔的事。”


    她喝了一口錦城春,甜甜的酒香在唇齒間鋪開,再緩緩滑進喉嚨,被酒的辛辣灼得酸痛,險些沁出淚來。


    蔣熙元不敢看她含著薄薄淚光的眼睛,怕按捺不住自己衝過去把她攬進懷裏。於是稍稍地轉開了頭,低聲道:“我也不後悔。”


    夏初悄悄抹了下眼睛,又浮起笑容來:“大人不後悔什麽?”


    “所有的事。”他頓了頓,對著平淡的夜色,用平淡的口吻說,“過去的,將來的,我選擇的以及我要接受的。”輕笑了一聲,又道,“哦,這話不對,我選擇的其實就是我要接受的,種因得果。即使摧心,也不後悔。”


    可能所有的感情該是從相識之初就早已被寫好了結局,隻是自己不知道罷了。日子像書頁般輕輕揭過,也許自己無論做什麽,也都隻是向著那個結局靠得更近一些而已。


    不安中懷著希冀,畏懼卻又迫不及待。


    “我還以為大人沒心事沒煩惱呢。”


    “我是人,又不是神。”蔣熙元瞥她一眼,“你真瞧得起我。”


    “豈敢瞧不起。”夏初滿了酒,不等他舉杯就伸過去磕了磕他的杯沿,豪氣道,“滿飲此杯,祝大人心事早消煩惱盡散。”


    蔣熙元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把萬語千言都壓在了心裏。


    兩人幹了杯,這才抄起筷子開始吃菜,說了點兒別的話之後,夏初又把知意樓那一茬給想起來了,按在心裏想了又想,憋不住地問道:“大人啊,你說你去了知意樓,遇見了一個人,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走了啊!”蔣熙元笑道,“難道我還宿在南風館,做了恩客不成?”


    “就……沒了?”夏初不信。那什麽愛的對錯,摧不摧心的話,豈會是隨意就跟人說起來的。


    蔣熙元不說話了,又在笑,臉色微微發紅,不知道是醉了還是迴想起什麽事來。夏初看著他,想著那種深刻而稍顯肉麻的對話,腦海中浮現了蔣熙元與一清秀小倌的種種影像。古風畫卷,唯美而曖昧,然後就順著這條走筋的思路越想越偏。


    “你想什麽呢?”蔣熙元覺得她看著自己的眼神古古怪怪,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夏初被他喚迴了神,心虛地端起酒杯來喝酒,偷眼瞄他忽然就嗆了一下,然後自己悶聲地笑了起來,獨自消遣著。蔣熙元追問不止,她便推脫道:“大人你講故事講一半,剩下的我隻好自己補了。”


    蔣熙元微微一怔,既沒笑也沒惱,垂眸沉默了一下道:“不是我不說,而是你現在還不想聽。”


    “為什麽?”


    “等你想聽的時候就知道為什麽了。”蔣熙元凝視她片刻,忽然伸出手來托住她的下巴抹了一下,“酒都喝到下巴上去了。”


    他收迴手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放在唇上輕輕一吮,若無其事地又拿起了筷子。


    夏初腦子忽地一蒙,一股熱血頂上了腦門,覺得臉都燒了起來,看著蔣熙元直愣愣地發呆。蔣熙元抬眼瞧她:“怎麽了,臉這麽紅?”


    夏初忙用雙手捂住了臉,低頭不敢再看,悶聲地說沒什麽,使勁地夾菜吃。但蔣熙元拇指在唇上輕輕一擦的瞬間總是跳出來,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想問問他是個什麽意思,又覺得他可能隻是喝了酒,隨興做了這麽個動作而已,就比如手上沾了水,順便擦在褲子上一個道理。開口問反倒顯得自己心虛,就像自己特別在意似的。


    可是誰隨手擦會擦在嘴上?!夏初仍覺得哪裏不對,聯想起之前他說的知意樓之事,似乎略有所悟,但又不能肯定。心中越發惴惴不安,怕自己想多了,又怕自己想少了,越想越亂。


    蔣熙元悶聲壞笑,慢條斯理地夾著麵前的豆腐,也不出聲,由著夏初自己在那兒胡思亂想。等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幽幽地道:“吃這麽多,不難受?”


    “嗯……”夏初仍是不敢抬頭,掩嘴輕聲地打了個嗝,把筷子往旁邊一放,“還行。”


    “現在想迴家了?”


    夏初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多謝大人,那……我先走了。”說完扭頭就走。


    “等等。”蔣熙元掏出幾塊碎銀子往桌上一扔,“送你迴去。”


    “不用了。”她嗬嗬地幹笑了兩聲,“我今兒沒喝醉。”


    “我醉了,你送我迴去。”蔣熙元走到她身邊拉著她往外就走。夏初用力地往後退了一下把自己釘在原地,“大人……我想問個問題。”


    “問吧。”


    夏初咽了咽唾沫,組織了一下措辭道:“你還沒說你為什麽要去知意樓。”


    “你覺得呢?”他稍稍側了頭,落下鬢角的幾綹頭發,微微地勾著唇角,笑得有幾分迷離之態,眼神裏分明有話。夏初沒敢應聲,蔣熙元的笑意便愈發深了,“如果我說我真的斷袖了,你怕嗎?”


    夏初心裏一緊,又趕緊安撫了一下自己,讓自己別瞎猜,假笑道:“我有什麽可怕的?我就是關心大人一下而已,大人你斷袖不斷袖的與我何幹,斷袖了你也還是府衙的大人、我的上司嘛。”


    “那你還問什麽。”蔣熙元轉過頭去,“走吧。”


    外麵天已全黑,新月畔星鬥茫茫地墜進銀河裏,夜色好看了起來。蔣熙元仰起頭,晚風拂過輕軟如荑,喝下去的酒便一直散到了指尖,有輕微的酥麻。他舒心般歎了口氣,抬手將髻上的發簪取下,一頭長發便縷縷而落。


    夏初正跟著走出來,瞧見這一景,眼一呆嘴一張,踏空了腳下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蔣熙元聽見動靜迴頭看她,笑道:“真笨。”


    夏初沒理會他的嘲諷,驚道:“大人你幹什麽呢?!發酒瘋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蔣熙元伸手把她拽起來,手臂順勢繞在她的肩上,“扁舟,我醉了,送我迴去。”


    “扁舟?”夏初扶穩了他,抬手把他的頭發攏到身後,也顧不上多問了,一邊走一邊抱怨道,“大人,你這酒量也忒差勁了!照這麽看來,想跟你結親的也不多吧,有三五個人就夠把你灌醉了。”


    “有一個就夠。”蔣熙元交了些重量在夏初身上,低聲道,“等她灌我的時候,我一杯就倒。”


    待兩人走遠了,酒樓外的攤子上才重新響起了竊竊私語之聲。王槐對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仰了仰頭:“看見了嗎?怎麽樣,覺得是我亂說嗎?”


    攤子上靜了一瞬,隨即爆起一陣哄笑,七八個酒盞碰在一堆後散開,紛紛仰頭飲了。


    “明兒瞧咱的了!”王槐把杯子一頓,哼笑道。


    在蔣熙元的堅持下,最後還是他送了夏初迴家,一直送到了院門口。夏初打開門問他自己迴不迴得去,蔣熙元笑而不語地點了點頭。


    夏初進了院子要關門,他又用手臂將門撐住,探進一點兒身子:“這幾天我會讓劉起在府衙,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你就讓他去將軍府找我,知道嗎?”


    話是正經話,可搭上醉意朦朧的笑容輕聲道出,卻有點誘惑的味道。夏初十分認真地點點頭,企圖把氣氛扯迴到公事公辦裏:“我明白,大人盡管放心就是。”


    蔣熙元似乎存心不讓她得逞,又湊得近了一些:“你喝醉了嗎?”他身上有淡淡的清涼氣息,混上了微甜的酒香,很像夏初在現代時聞到過的一種薄荷酒。離太近,即便夜色之中她都看到了他輕顫的睫羽,氣氛霎時又變得曖昧起來。她忙往後退了半步:“我沒有,好得很。”


    蔣熙元笑起來,牙齒整齊潔白,顯得坦蕩無辜,似乎所有的舉動都隻是夏初自己想多了而已:“喝了酒能睡個好覺,進去吧。”


    他把門往外拉,隻餘寸寬的縫隙時頓了頓,對著院裏的夏初道:“關於我的事,你千萬別胡思亂想。”言畢,門板輕聲合攏。


    夏初迴了屋子,蔣熙元卻站在院外沒有馬上離開。他拿出發簪來把頭發隨意地別成髻,眉眼唇角的笑意間哪還有絲毫酒醉的模樣。


    他看著院門默默地道:“若能好睡便好睡,若仍是心重難眠,與其讓你想別人,倒還不如來想我。”靜立片刻後,返身離開,小半宿,夏初才覺得自己是不是上了蔣熙元的當了。


    他臨走不說那句話可能還好,這一說她把腦子想成了一團亂麻,最後實在是扛不住酒力,沉沉入夢。她所畏懼的夜晚就如此稀裏糊塗地過去了,竟是一夜好眠。


    清晨起來夏初走到院裏,乍見蘇縝用過的那個茶杯仍然在石桌上,熹微的日光裏,仿佛前世遺留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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