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寶昕確定地點點頭:“年根上我們還說過什麽時候贖身的事,小九說想再賺一些,將來離開了班子也好多點兒傍身的錢。可這半年多小九越來越紅,泰廣樓排的場子也越來越多,我再問她她就總說還想再唱唱戲,為這事兒我們私下裏也沒少吵。她愛戲台子,我卻怕她愛戲台子不肯走,一來二去,倒弄得她在我麵前什麽也不敢說了,現在想想,我又何必……”他懊惱地抓了抓額頭。


    “章仁青說有班子裏的小孩撞見過你們爭吵,也是因為這事兒?”


    湯寶昕想了一下道:“半個多月前,大概是那次唱堂會迴來吧。”


    “關家的那次堂會?”


    “您知道?”湯寶昕略有點驚訝地說。夏初點點頭,說道:“那件事情我們差不多都清楚了,你就說你與月筱紅的事吧。”


    “那次迴去後師父給我動了規矩,在院裏跪了一宿。這倒沒什麽,可管事的說那次堂會賠出去的錢要讓我出,拿了我攢的錢不說,往後唱戲的賞銀也沒我的份兒了。”湯寶昕說到這兒有點激動起來,聲音也高了幾分,“那都是我攢著為了以後過日子使的!我急了,就去求師父讓他跟管事的說說,師父不管,還罵我不成器,將來也給不了小九好日子過,我便與師父頂撞了起來。”


    “那你與月筱紅又是為什麽吵的?”


    湯寶昕這時說起來臉上仍有不平之色,別著頭說道:“小九過來勸合,拽著我迴屋了。小九也怪我做事太衝動,我當時還在氣頭上,就說自己還不都是為了她,她一個女子怎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愛惜自己,若是被人占去了便宜怎麽辦。小九便也惱了,說自己就是個下九流的戲子,若是嫌棄就別娶。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想轉圜,可小九說完扔下藥就走了。我們爭執的時候倒是有個孩子進屋來找五哥,讓我轟出去了。”


    “藥?什麽藥?”蔣熙元坐直了身子,忽然問了一句。


    “傷藥。與關五打架我也掛了彩,迴來又惹惱了師父,被師父用木刀片抽了一頓,小九拿來給我抹傷的。”湯寶昕說著,眼睛一眨,吧嗒落了滴淚下來,“小九雖扮了男裝,卻也是個溫柔的姑娘,對我也好。如今人沒了我才想,娶不娶有什麽重要,她高興我就應該陪著她高興,她想唱戲我就該陪著她唱下去,我何必那麽逼著她……”


    湯寶昕說不下去了,窩起身子來低聲地抽泣,越哭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大。夏初被他哭得心裏難受,幾次想勸又不知道該勸什麽,話提起來又放下,歎了一聲又一聲。


    人沒了,說什麽也都沒用了。


    等湯寶昕哭聲漸止,蔣熙元才問他:“四月三十晚上你去月筱紅房裏,除了與她有過爭吵,還做過什麽別的事嗎?”湯寶昕用袖口擦了擦臉,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想了一下覺得是明白了蔣熙元的意思,微微正色道:“沒有。我與小九雖兩情相悅,但一直恪守規矩,從沒有做過什麽逾矩的事兒。”


    夏初的思路直接被湯寶昕帶跑偏了,側頭低聲問他道:“大人的意思是劇烈的房事活動有可能引發哮症?”


    “不是!”蔣熙元哭笑不得。夏初若是個男子也就罷了,她一個女子問出這話來一臉正經,一點兒羞赧之色也沒有,反倒弄得他這個聽的人有點不自在。


    他輕咳了一聲,對湯寶昕道:“我是問當晚你有沒有給過月筱紅什麽東西?”


    “東西……”湯寶昕低頭想了一下,搖搖頭,剛要張口迴話,卻又哦了一聲,“那天小九練功傷了手,我帶了藥過去,大人問的是這個嗎?”


    “傷藥?”


    “嗯。就是小九留在我那兒的那瓶。”


    夏初聽到這兒才明白了蔣熙元的意思,接過話問道:“現在那瓶藥呢?”


    湯寶昕搖頭:“這幾天這麽忙亂,哪裏在意這個。官爺,那瓶藥有問題嗎?前些日子我還用過的。”


    夏初問了一下湯寶昕那藥瓶的樣子,隨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跑到捕快房找常青。常青沒在,鄭璉正在屋裏整理東西,聽見她喊常青便道:“常青出去了,您有事兒交代我,我去辦。”


    夏初猶豫了一瞬便點點頭:“行,你認識德方班在哪兒吧?”


    “那當然認識。”


    “你現在馬上過去一趟,去找一瓶藥膏,拳頭大的瓷瓶子,上麵有廣濟堂的字樣。快去吧,找到了盡快迴來,找不到就問誰見過,務必把下落打聽清楚。”夏初快語說道,“另外,再問一問德方班的後廚,五月初一有沒有人發現少過一壺酒。”


    鄭璉認真地聽著,仔細地記下來,一拍胸脯道:“放心,肯定辦好。”說完抓著佩刀便出門了。


    鄭璉前腳走,蔣熙元便過來了,夏初問他是不是又從湯寶昕那兒問出了什麽來,蔣熙元說先命人將他收押了。


    “這就收了,還不知道那藥有沒有問題呢。”夏初皺了皺眉頭,不太讚同地說,“原本德方班和那些戲迷就認定了湯寶昕是兇手,這一收押怕是讓他們覺得坐實了罪證,如果湯寶昕無辜……”


    “你先別急。”蔣熙元擺了擺手,“如果那瓶藥果真有問題他的幹係就大了,無論結果如何,現在暫且收押也不為過,沒問題再放人也不遲。現在外麵已經認定了他是兇手,你放他迴去恐怕他也落不到好,再惹出些別的麻煩來,還不如先留在府衙,對他反而安全些。”


    夏初聽完想了想,覺得不無道理,便點了頭,又道:“我倒覺得不像是湯寶昕做的。哭成那個樣子……”


    蔣熙元笑道:“哭得你心軟了?”


    “倒不是心軟。就是覺得,他殺月筱紅幹什麽呢,因為她沒有嫁給自己?那殺了豈不是更娶不到。”夏初輕聲歎氣,“大人,若你真心喜歡一個女子,求娶不得,你會動殺念嗎?”


    “不會。但人與人畢竟不同。”蔣熙元看著夏初,緩緩地道,“我若真心喜歡一個女子,即便最後嫁的不是我,我也希望她能平安快樂。”他稍稍移開了目光,“要有人惹她難過,我倒真想教訓了那人。”


    “大人有喜歡的人了?”夏初問道,問完後輕輕皺了下眉,歪頭想了想,“我怎麽覺得這句話我好像問過?”


    蔣熙元一怔,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撫著額點了點頭:“是問過,那天你喝多了,自己說過什麽竟都給忘了。”


    “也不是全忘了。”夏初有點尷尬地抹了抹鼻子,“有的還是記得的。”


    蔣熙元臉上笑容未竟,微微地眯起眼睛看著她:“我說的你都忘了,關於黃公子的是不是都還記得?”他頓了頓,輕笑了一聲,“嘖,真讓人難過。”


    “我不是故意想忘的,也不是故意想記得的。”夏初落寞一笑,“可能是記住了不該記住的,把不該忘的給忘了。”


    她對黃公子始終不肯說出自己身份的事耿耿於懷,昨夜裏她還想過,若是從來不知道就好了。他來道別,圓滿地以那個虛假的身份退場,她也可以當他真的行商去了西疆,送別好友,後會無期。那樣,現在的心情會不會好一些,會不會單純一些?


    但她沒有想出答案。


    蔣熙元看著夏初的側臉,將她眉宇間的失意盡收眼底,不禁對那個黃公子多了幾分惡感:“那塊紫玉的墜子,你送出去了?”


    “大人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說到他了就想起問一問,知道他的身份了嗎?何故騙你?”


    “也談不上是誰騙誰。就這樣吧。”夏初撇了撇嘴角,壓住心底的難過,對蔣熙元道,“西京本就沒有黃公子,大人以後也不用提他了。”


    夏初說完,怕自己在蔣熙元麵前露出太多情緒,便推說日頭曬人,調頭跑了。蔣熙元看著她略顯倉皇的樣子,默默歎息。


    夏初酒醉那晚他說的話是真的,她聽完當作了玩笑,笑完又給忘了;剛剛他說的難過也是真的,她還是當作了玩笑,笑完又想起了那個黃公子。


    他也很想認真地把話說出來,卻仍是不敢,怕之後不知如何是好,怕自己一時的急進會把她推得離自己更遠。


    真情真意全藏進笑話裏,這才真的像個笑話。


    他對黃公子全無好感,但又很羨慕他,羨慕他實實在在走進了夏初的心裏。猜不出那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得了夏初的青睞。


    蔣熙元想起夏初牆上貼的那幅畫,迴憶著夏初曾經說起的關於黃公子的點點滴滴,說不上何處有種微妙的熟悉感,讓他覺得這個人自己似乎是認識的。這感覺很不舒服,就像是一團薄霧,若有似無地存在著,揮不去也摸不著。


    蔣熙元正環臂出神,司戶白大人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叫了他一聲。蔣熙元迴過神來,對他微點了下頭:“迴來了。”


    “是。”白大人恭敬謹慎地笑道,“京畿賦稅庫糧的呈報都交給戶部了,稅銀比去年上半年多出不少,尚書說會遞折子上去。”


    “今上繼位不久,倒是在意這個。”蔣熙元淡淡地點頭,與白大人一路往書房慢慢地走。新帝繼位也如同新官上任,都是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大人何不自己先遞了折子?戶部呈上去功勞便都是戶部的了。”白大人道。


    蔣熙元笑了笑:“這些事原本就是戶部的。今天多了你要搶功,來日少了你可要爭過?白大人把分內的事做好就是。”


    白大人被敲打了幾句,訕訕地應了,又道:“對了,剛才我去戶部,聽說青城郡淮水又鬧災了。”


    “嚴重嗎?”


    “不清楚,屬下聽了一耳朵而已,工部那邊已經被叫去禦書房了。”


    蔣熙元嗯了一聲沒說話。淮水總是不穩當,隔個幾年總要或大或小地鬧上一次,隻是如今皇上與詠薇大婚在即,別有人拿災來做文章對詠薇不利就好。


    禦書房中,蘇縝給工部看了青城郡守的奏報,讓他盡快擬個對策出來,又傳諭讓戶部報個賑災糧餉籌措的方案。


    工部領了旨下去,蘇縝又把奏報看了一遍。這是六天前的三百裏飛遞,青城郡的受災麵積和人口數目都還不甚清楚。用了三百裏飛遞,也許是災情不算太嚴重,也可能是青城郡官員拖延時間,有瞞報虛報之意。


    想著那些遠在兩千裏之外的官員此時可能正坐在一起,商量著要從戶部敲多少銀兩下來,蘇縝就覺得無比煩躁。隻是鞭長莫及,他也不能僅憑了疑心便去裁撤官員,災情已起,越動隻會越亂。


    蘇縝捏了下眉心,把奏報扔在桌上,伸手去拿案旁的茶盞,袖中的墜子滑了出來碰到盞沿,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他趕忙收迴了手,把墜子握在掌心,觸手的冰涼一下子涼進心裏,瞬間便遠了神思。那被公務填蓋下去的難過漫漫而來,無從抵抗地就滲滿了心扉。


    蘇縝垂眸看著,輕輕摩挲,手指劃過圓潤的葡萄和纏盤的枝蔓,心中紛亂如斯。


    紫玉透徹,那一道淺淺的綹裂在凝視下變得分明,像讖語一般早早地就在了,終於是畫在了心上。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偏偏造化弄人。


    他沉默片刻,又將墜子仔細地攏進了袖中,站起身來。安良上前半步聽候差遣,蘇縝卻什麽都沒說,慢慢踱步走出了書房。


    外麵已是日頭西斜,白花花的陽光換作了耀眼的橙色,天地一片金黃。有昏鴉驚翅而起,聒噪地叫著飛進天空。


    蘇縝看著它們飛過宮宇,飛出皇城,直到再也尋不見蹤跡。他的影子被拉長在金磚玉台之上,靜靜佇立著,唯有衣擺隨風輕顫,似欲飛而不能,被那些鳥兒拋卻在了這裏。


    安良不忍他的孤清,上前半步輕聲道:“皇上,您忙了一天,歇一晌吧,奴才這就命人傳膳。”


    蘇縝淺淺點頭,收迴目光轉過了身,暮鼓之聲不期然地咚咚響起,他又循著那聲音看過去,直到餘音消散。


    “一天了……”蘇縝輕聲地說,低下頭,眼中一片落寞。


    夏初也聽見了鼓聲,起身推開了門,站在廊廡下望著天空。夕陽透過府衙院中老樹層疊的樹葉,明滅如燦燦金鈴,也有倦鳥歸巢也有鴉叫聲聲,一如她生辰那天飛馳在官道上看見的。


    隻是境隨心轉,那天的心情隻留在了那天。說走就走的旅行終有迴來的時候,理智也終成了感情的桎梏,豈能真的奮不顧身。


    相見已是恨晚,那麽相別得早一些也好。夏初對自己說。


    她一下下默默地數著暮鼓,覺得自己就像那鼓,被敲得空蕩蕩的。酉時了,她一點兒都不想迴家,怕觸景生情,怕反複想起,那感覺格外孤單,好像連自己都不陪著自己了。


    鄭璉踏著鼓聲匆匆地跑了進來,遠遠瞧見夏初便揚著手高聲喊道:“頭兒!找著了!找著了!”


    夏初斂起四散的神思,對他招了下手,快步迎了過去。鄭璉氣喘籲籲,把手中的一個小瓷罐遞給了夏初,有些興奮地道:“就在月筱紅屋裏的那個鬥櫃抽屜裏,一翻就翻著了,您看是不是這個?”


    夏初瞧了一眼,瓷罐不太精致,紅布包軟木塞的蓋子,上麵清楚地寫著“廣濟堂”三個字。她揪開蓋子借著光瞧了瞧,裏麵褐色的藥膏不太多,聞了聞就是一股中藥味。


    她又把蓋子扣了起來:“酒呢,問了嗎?”


    “問了問了。”鄭璉忙點頭道,“但後廚的廚子說記不清楚,那天早起就出了事,誰還顧得上看這些零碎,但後廚確實是有酒,班主好喝兩口。”


    夏初聽完便讓鄭璉先走了,自己拿著那瓶藥想了一會兒,跑到府衙後院去找廚子養的那條狗,準備先試試到底有毒沒毒。


    那條叫銀子的狗見了夏初,尾巴搖得歡快,掙著脖頸上的鏈子原地跳腳。夏初過去摸了摸它的頭,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嗬嗬地吐著舌頭。夏初心軟得一塌糊塗,看了看手裏的藥又看了看銀子,起身走了。


    夏初又到夥房旁邊去找貓,經夥夫指點才尋到窩在柴房角落裏的那隻花貓。花貓警惕地看著夏初,把懷裏正吃奶的小貓仔摟了摟。夏初便又退了出去。


    “張六,你這兒還有沒有什麽活物?”夏初問夥夫道。


    “昨兒買了口豬還沒殺,捕頭您要幹什麽?”


    “我想試試毒。”


    張六正打了個哈欠,被夏初驚在了半截兒,張著嘴看著她。夏初幹笑了兩聲,“那……有活魚嗎?來一條,大一點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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