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泰廣樓前看見過他一次,是他嗎?”夏初抬眼看了看,又轉開了頭。


    蘇縝怔了怔,心裏陡然生出一些不太妙的感覺來。他朝中事情多,偶有閑暇也被愁緒所占。他隻是想再見夏初一麵,用黃真的身份與她做個告別,又不是打算對付夏初,哪裏會想得這麽周密,被夏初這麽一問便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道:“家中想要請一場堂會,遣了小良去問一問。”


    “是為了婚禮?”


    “算是吧。”


    夏初淺淺一笑:“公子這麽久沒來,我還以為你不在西京呢。偶然看見了小良之後才想到,公子要成親了,又怎麽會不在呢,就估計是事情忙走不開。”


    蘇縝心裏稍稍放鬆了一些,輕輕地舒了口氣:“抱歉,原本你辦差迴來後我就應該來的,事情多……便耽擱了。”


    “無妨,公子今天不是來了嗎。”夏初低下頭,“不知道公子哪天成親?我想要送份賀禮去,送不起什麽貴重的東西,但也想聊表心意。好歹朋友一場,希望公子不會嫌棄。”


    蘇縝聽了,心裏咯噔一下,看著夏初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夏初等了一會兒等不到蘇縝開口,暗暗地苦笑了一下,這才抬起頭來:“不方便就算了。婚事當前,公子能抽出時間來找我,也可以了。”


    “夏初。”蘇縝不敢讓夏初再問下去了,手放在桌下輕輕地握了握拳,提了一口氣,略有點心急地道,“我……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夏初凝視著蘇縝,沒覺得意外,心中隻是一片酸澀。良久,她才能調動起自己的五官,扯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來,將身子往後傾了傾,幾乎無聲地說了一句:“是嗎?”


    蘇縝心裏難過,不敢看她,卻又不舍得不看她,後麵的話幾乎不知道是如何說出來的。夏初安靜地聽他說完後,微微一笑:“去西疆行商嗎?西疆很遠啊。公子家裏是做什麽生意的?”


    “很多……”


    “公子。”夏初忽然不想再聽下去了,開口打斷了蘇縝的話,“我與公子偶然相識,覺得你雖身家富貴,卻難得真誠。你助我查案,贈我所需,生辰禮物一節更是令我分外感動。我待公子如知己親朋,也絲毫不想懷疑公子待我之心。但公子究竟有何隱情,何故讓你來與我道別之時,仍要騙我呢?”


    夏初說完,抬起頭來看著蘇縝。


    還是這一方石桌,那時候她看著對麵的人,覺得好近,今天卻覺得好遠,遠得甚至連麵目都模糊了起來似的。


    蘇縝說今天是來道別的,她的心情又何嚐不是道別,對“黃公子”的道別。


    她真希望蘇縝可以給她一個解釋。既然他今天來了,便也說明自己在他心中並非一個路人;他想要與自己道別,說明他也不是毫不珍惜他們之間的情誼。既然如此,何必再騙她?隻要他開口,無論他有什麽樣的苦衷,她都可以理解。


    對於這段無法宣諸於口的暗戀,她從沒想要求得什麽結果,隻想好好地存下迴憶,隻想得到一個釋然,幹淨完整。


    她看著他,捕捉著他神情中的每一點變化,直看得心裏發苦。他隻是望著自己,那明明是有許多想要說的眼神,偏偏卻又閉口不言。


    “你都知道什麽了?”良久的沉默後,蘇縝聲音略帶沙啞地問道。


    夏初怔了怔,隨即嗤然一笑,失望透了。她略有點氣惱地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西京沒有一戶姓黃的富商,也沒有一個叫作黃真的公子。”


    “你去查了?”


    “我沒有查,偶然知道了而已。公子究竟有多麽天大的秘密我聽不起?”夏初側頭看著他,“公子怕什麽呢?”


    他怕得太多了。怕坐不穩母後用命為他換來的皇位,怕朝堂上一雙雙盯緊了他的眼睛,怕有人挖出藏在他心裏的這份禁忌的愛,怕終有一天自己會害了她。


    他今天也不該來。他應該斷得幹幹淨淨,應該忘得徹徹底底,可他忍不住。他對自己說要道別,可這道別卻更像自己給自己尋的一個借口,很站得住腳的借口。他想用這個借口再見夏初一次,最後一次。


    他沒想到夏初已經知道了黃真的身份是假的,想想剛才扯的謊,隻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從管陽迴來,我每天都想著你什麽時候會來,我給你帶了禮物,院子和石桌每天都打掃幹淨,魚缸裏還養了幾條小金魚。我想,黃公子許是太忙了,能讓小良來一趟也行,可是小良也沒來;我想黃公子也許不在西京,是行商去了?還是迎親去了?等你有空了自然會來的。你來了,要道別,可向我道別的卻已經不是黃公子了。”


    蘇縝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地聽著。夏初說的每一句,放在他心裏都是疼的,可就算是疼,他也想一字不差地記住。有幾個瞬間,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脫口而出自己的身份。可說了又能怎樣?換得她的諒解又能怎樣?除了讓她惶恐之外,不會有半分改變。終究該斷的還是要斷,斷在哪裏,都是斷。


    “夏初,西京也許沒有黃真黃公子,但在你麵前的仍是黃公子。”


    “現在我也隻能這麽想了。”夏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叫我夏初,可我又該叫你什麽呢?我惦念的朋友,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做何營生,我一概不知,我怎麽才能說服自己我真的認識你?我從管陽帶了禮物迴來要怎麽給你呢?我想見你的時候要怎麽找你呢?隻能坐等著你從天而降,這算什麽呢?”


    夏初越說越急,抬眼看見蘇縝的神情,便說不下去了。她沮喪地歎了口氣,一把揪下頭上的帽子,煩躁地捋了捋頭發:“算了,好歹你還來與我道別,你要是就如此地消失了,我豈不是也無可奈何?抱歉,我並不是想讓公子尷尬。隻是這些話放在心裏難受,既然是來道別,那就不妨痛痛快快地道別了吧。”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來:“公子等我一下,我去拿個東西。”


    夏初進了屋,蘇縝轉頭看了看院裏的那口魚缸,緩緩起身。他還記得那次他探頭去看,裏麵隻有殘存的雨水,還有一團團汙糟的青苔。而現在,幾尾紅白的小魚正靜靜地鳧在水中。


    蘇縝低頭看著,不期然地便有一滴水掉了進去,驚得魚兒擺尾四處散開。他怔了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掌心一片潮濕。


    也好,這未嚐不是一種辦法,他騙了她,她討厭他,即便將來再如何思念,也尋不到理由來找她了。


    夏初從櫃子裏把那個包好的盒子拿了出來,托在手裏出神地看了好半天。她怎麽也沒料到,這禮物送出去時會是這樣一番情境。


    這算什麽呢?手信禮?新婚賀禮?還是離別紀念?


    還要送出去嗎?它還有價值嗎?究竟它是該放在黃公子的手裏,讓他記得自己這樣一個朋友,還是應該留在自己手裏,讓自己緬懷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


    她想起了這紫玉葡萄墜子中的那條裂綹,蔣熙元說它折損了這個墜子的價值,那時她完全不在乎,覺得黃公子也不會在乎。


    而此刻想來,那道裂綹卻如同黃公子的謊言一般,即便無損於表麵的完整,卻也是永遠抹不去的瑕疵了。


    罷了,既然是道別,不妨痛快徹底一些吧。


    走出屋子時,夏初看見蘇縝依舊在石桌前坐著,桌上一盞油燈如豆,讓他看上去分外不真實,像是投影出來的一張畫。


    她做了個深唿吸,緩步走到蘇縝身邊,將那個盒子放在了他的麵前:“公子,這是我從管陽給你帶的禮物,算是……一個紀念吧。”


    蘇縝看著那個包著淺綠色花箋的盒子,沒有伸手,輕輕地闔上眼,說了聲謝謝。


    “不用客氣。禮物不算貴重,公子若是喜歡就收著吧,若是不喜歡……”夏初頓了頓,“也……請你收著吧。”


    她轉了轉身,仰頭看著已經黑下去的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看我這葡萄,即便有心修枝,終究還是沒能開出花,坐上果。可能是我誤會了吧,興許這根本就不是葡萄藤。但已經長成這樣子了,我又舍不得剪了去,也挺好的。我不再盼著它結出葡萄來就是了。”


    “夏初……”蘇縝忽然起身,伸手便將她攬進了懷裏。


    夏初正背對著蘇縝,冷不丁就靠進了他的胸膛。她瞬間僵住了身子,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口氣猛地停在了胸口,噎得生疼。


    “別動……也別迴頭。”蘇縝低聲說。


    氣息輕顫著拂過耳邊,身後的胸膛裏,心跳得似乎比她還要亂。這一刻,夏初便全然明白了蘇縝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她沒有猜錯,可惜猜對了卻隻是更深的無可奈何。


    還不如就糊塗著。


    夏初不敢說話,也不想說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告訴他自己喜歡他,告訴她自己是個女孩子。


    然後呢?


    是讓蘇縝退親另娶,還是讓自己伏低做小?她都做不到。她不想讓蘇縝為難,也不想讓自己為難。


    如此道別……真是來得正好。


    “夏初……”蘇縝把頭埋在夏初的肩上,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道別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為什麽你不是個女子?為何朕唯獨會對你動了心?


    朕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男子,事情如此荒唐可笑,可事情卻就是這樣了。朕現在真希望自己是個昏君,希望自己能不管不顧地帶你迴宮,可昏君保不了自己,更護不住你。朕又如何忍得了你被世人口誅筆伐,如何忍得了你背負禁臠之名陰鬱一生,如何忍得了自己也許終有一日要親自了結了你。


    “能否……再叫我一聲黃公子?能否就當我是黃公子?”蘇縝的聲音裏有幾分乞求。


    不是他騙了夏初,而是他騙了自己,他終究不是黃公子,也做不了黃公子。他給自己織了一個夢,又不得不讓自己從夢裏醒過來。


    心動了,也隻能是在夢裏。


    夏初閉了閉眼睛,輕聲地說:“黃公子,西疆路途遙遠,你要多多保重。”


    起風了,吹動頭頂的葡萄藤,葉片輕輕作響。風掠過這小小的院子,似有一聲嗚咽。片刻之後,夏初的肩上一鬆,清涼的風立刻掃去了身後的溫度,想留也留不住。


    她沒敢迴頭,直到聽見院門輕輕闔上,才虛脫般坐在了石凳上。


    盼望了很久的人終於出現了,準備了許久的禮物也終於送出去了,她想說的也都說了出來,心事已了。黃公子走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對麵的位置已經空了,盒子已經不在了,茶也已經涼了,依舊滿滿一杯。夏初一眨不眨地看著,眼淚簌簌而落,連擦都不想去擦。


    轉天早起,安良去喚蘇縝起身,進了宮門卻發現蘇縝已經起了,正坐在明黃的紗帳中。


    “皇上,您起身了怎麽也不喚奴才一聲?”安良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過來。”


    安良讓後麵的宮人退後幾步,輕輕撩開紗帳走了進去,看見蘇縝卻是一驚,緊張地道:“皇上,可是龍體欠安?奴才去傳太醫。”


    “不必。”蘇縝從枕邊拿了一個盒子遞給他,“去造辦處,找一色紫玉的珠子串上。”


    安良接過去打開瞧了一眼,憑他的眼力也能看出這不過是個普通的貨色,但想起昨晚的事來,也知道這東西怕是不能用成色雕工去衡量,定要囑咐著造辦處一萬個小心著才行。


    “皇上,奴才多嘴問一句,這墜子是要做腰配,還是……”


    “手串。”腰配扇墜總要離身,而他現在能握住的,也隻有這個墜子了。


    蘇縝站起身來,臉色有些蒼白,眼裏都是血絲。他一夜未眠,手握著這塊紫玉的葡萄,一閉上眼睛便是夏初的那個小院,還有院子裏夏初的背影。


    他慶幸在自己關上院門時夏初沒有迴頭。


    告別,最好的便是不要迴頭。


    “更衣,去禦書房。”蘇縝揭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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