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的早晚還有些涼,尤其城外比較空曠,小風一吹就掃得安良身上一個哆嗦。他把車窗上擋風的簾子都放下來,整好,自己抄著手在這黑漆漆的官道上原地轉磨,獨自思索著自己的工作問題。


    安良很矛盾。從那次皇上酒後與他吐露心聲後,他的心就鬆動了很多。隻要不出什麽事兒,他還是支持皇上出宮來散散心的。


    宮裏憋屈,他也知道。


    可眼瞧著皇上這心越散越大,如今已經發展到夜不歸宿了,他身為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是不是應該諫言一下?可諫言什麽呢?皇上出來歸出來,可也沒流連花街柳巷地糟踐身體,更沒有誤過早朝,慢待了國事。


    安良這正莫衷一是,就覺得耳邊一陣風,一個聲音幽幽地道:“怎麽了?”


    安良忍不住渾身一激靈,嚇得全身都麻了,一口涼氣吸迴去噎住了嗓子,發出“呃”的一聲,僵住。


    閔風繞到他麵前,迴頭看了一眼停在路邊的馬車:“怎麽不走了?”


    安良看清楚麵前是閔風,這才把噎進去的那口氣唿了出來,吊著眼睛瞪著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閔風,擠著牙縫惡狠狠地小聲道:“荒郊野外的,你要嚇死我?”


    閔風一笑,搖了搖頭,意思是:沒有。


    安良被他堵了一下,閉起眼睛歎了口氣:“大人,我當然知道你不是要嚇死我,我的意思是你剛才把我嚇了一跳!你能不能別這麽神出鬼沒的?你走路能不能有點兒聲?”


    “不行,我是暗衛。”閔風正兒八經地說。


    安良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出來,無奈又疲憊地擺了擺手,走得離馬車遠了一些,才道:“算了,你厲害,我說不過你。”


    “說什麽?”


    “沒有,沒有。”安良對他拱手認輸,“閔大人,是小的我自己發癔症,胡說八道。”


    “怎麽把車停在這兒?”


    安良用下巴遠遠地指了指馬車:“皇上和夏公子睡了,我不敢動,就停這兒了。”


    閔風歪了歪頭,表情有點古怪:“皇上和夏公子睡了?怎麽睡?”


    “怎麽睡?”安良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麽意思,眨了眨眼,“就……閉著眼睛睡唄,還能怎麽睡?”


    “噢。”閔風摸了下鼻子,不說話了。


    安良沒有細琢磨閔風的話,用腳在地上探了探,挪了一塊石頭坐了上去,“估摸著是喝了酒又跑去上房爬牆的,累了。不過瞧著皇上倒是挺高興的……”


    安良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最後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閔風站在他旁邊,抱臂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沒再說什麽。不遠處那輛低調奢華的馬車靜靜地停在路邊,連馬都闔上眼睛睡了。車簾的縫隙裏透出一絲絲金絲線般的光,也隻有在這種曠野的黑暗中才看得見。車裏兩個人相靠而眠,睡得仿佛全無心事。


    第二天清晨,夏初是被轆轆的車輪聲從睡夢中喚醒的。


    醒來的時候她有點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隻覺得有點冷,於是縮了縮身子。又閉了一會兒眼睛神識才算迴歸,記起昨天夜裏是在馬車上迷迷糊糊睡著的。她感受了一下,發現那車輪聲並不是來自自己所在的馬車,於是便睜開眼坐了起來。


    一起身,夏初便捂著脖子抽了口氣。


    也不知道昨晚是個什麽睡姿,落枕了,脖子隻能往右偏著。她艱難地轉著身子看了一眼,什麽也沒看到。蘇縝不在車裏,隻剩下桌上一段燃盡的蠟燭證明她對於昨晚的記憶並沒有錯。


    安良正坐在車外看天發呆,感覺到馬車晃了晃,便迴身將簾子撩了起來:“夏公子醒了?”


    “嗯。”夏初歪著腦袋看著他,打了個小哈欠,“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寅時一刻。城門已經開了,夏公子現在要迴家嗎?還是直接去府衙?”


    “你家公子呢?”


    安良瞄了她一眼,道:“公子家裏有事,所以趕著城門一開就先迴去了,讓我在這兒等夏公子你醒了後送你進城。”


    夏初聽完心中有點失落,蘇縝離開,說明她的生日終於還是結束了,下一次再見他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她恍了下神,見安良看著她,便有點尷尬地說:“真是不好意思。那小良你就先送我迴家吧。”


    安良心說你不好意思也是對的,睡得那麽香,把我們皇上肩膀都枕麻了。以天子為枕,你這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安良送夏初迴了家之後就告辭了,夏初梗著脖子舀水洗臉,又咬牙用涼水把頭發洗了洗,水淋淋地迴屋去換衣裳。


    一進屋,便看見了昨天貼在牆上的那張畫,好像一家人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夏初停下了腳步看著,昨天生日時的事情又翻上了心頭。她一點點地迴想,蘇縝的表情,蘇縝的話,他的動作他的笑容,還有昨天睡夢中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


    夏初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用腳搓了搓地麵。片刻後又抬起頭來,對那幅畫說:“爸媽,哥哥,早上好。”


    話語有點陌生,但說出來心裏卻很滿足。她做了個深唿吸,覺得神清氣爽,於是換好衣服戴上帽子出了門,趕到府衙時正好卯時。


    捕快們都已經到了,正坐在房裏喝茶,許陸他們幾個圍在一起說著廣濟堂案子的案情,王槐卻自己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夏初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桌上,撥了撥還沒幹透的頭發:“許陸,你帶人去趟百草莊,把喻示寂帶來,還有祥伯。”


    許陸捧著茶愣了一下:“有進展?”


    “對。”夏初歪著脖子點了點頭,“哦,還記得上次咱們去百草莊看見的那兩串鑰匙嗎?你問他們要過來,然後去查一查最近有沒有人配過。”


    許陸把茶杯放到桌上站起身來,想了想便有了思路,拍了拍武三金:“金子,走,咱倆去一趟。”


    夏初坐到桌前,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對鄭璉說:“鄭璉,你去德方班查一下月筱紅。”


    “月筱紅?!”鄭璉噌地站起來兩步走到夏初跟前,“真的?”


    夏初往後仰了仰頭,笑道:“什麽真不真的,讓你去查案又不是戲迷見麵會,激動什麽。”


    “好好好!”鄭璉搓了搓手,興奮的表情溢於言表,樂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問:“頭兒,查什麽?”


    “查他與喻家的人有沒有什麽關係,四月初一上午他做了什麽。還有,你去詠繡春叫上崔大花,讓她辨認一下那天她看見的人是不是月筱紅。如果這些都沒什麽疑點的話,就問問他那件銀鼠灰的長衫吧,看是哪兒做的。”


    “這麽多。”鄭璉找了紙筆過來,一邊問著一邊把這些問題都記了下來。


    “別漏掉什麽,問仔細,聽仔細,看仔細。”夏初道。


    “放心吧,頭兒。”鄭璉把紙疊起來放進懷裏,瞟了一眼坐在牆角的王槐,“我這人沒什麽本事,就是老實謙虛,知道自己的斤兩。”


    夏初也跟著看了一眼王槐,皺了皺眉頭:“行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去。對了,你去問問劉師爺,看他願不願意跟你一起去。”


    “劉師爺?”


    “嗯。”夏初笑了笑,“他是月筱紅的戲迷。去吧。”


    王槐抬起頭來看著夏初,有點猶豫地說:“頭兒,那我……”


    夏初衝他擺了擺手,掃了一眼屋裏的幾個人:“常青呢?”


    有捕快說道:“哦,他早上過來了,說等您來了請您去班房一趟,他把人給帶來了。”


    “人?他帶什麽人來了?”


    “賭坊的人。”


    夏初到班房的時候,見常青與那賭坊的管事正聊得熱火朝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茶樓擺了茶點會老友。


    夏初輕咳了一聲,常青聽見趕忙站起身來,兩邊介紹道:“這是我們府衙的夏捕頭。頭兒,這是天祿賭坊的錢管事。”


    錢管事?夏初心說這名字真是合襯,賭坊裏啥都不管事,也就錢管事兒。


    錢管事一臉油滑的精明,兩撇小胡子一笑直發顫:“夏捕頭,久仰久仰,真是年輕有為啊!我們這小生意還得指望您多照應。”


    夏初低頭笑了一下:“你們自己照應好自己吧,別犯了事兒惹到我手裏就行。”


    言外之意就是惹到我手裏就要你們好看。


    錢管事被夏初嗆了迴來,訕訕的,自己給自己打著圓場道:“夏捕頭說笑了,我們雖是賭坊,但場子都本分得很。幫人找點兒樂子,小賭怡情嘛。”


    常青讓錢管事坐下,對夏初道:“頭兒,您不是讓我去查喻示戎嘛,我找了幾個地頭上吃得開的兄弟去問了,您猜怎麽著,那喻示戎還算有點名氣。”他伸出尾指來擺了擺,“就是這名氣有點臭。”


    “多臭?”


    “一般臭。畢竟人家裏是做生意的,買賣雖然沒見得有多大,但總歸還是有底子的。”常青指了一下錢管事,“喻示戎好賭,大概一年多前開始去賭坊,起先是打打馬吊麻將,玩得也不大,後來就開始玩色子、押寶那種輸贏開得快的,玩的也大了。原先從來不欠銀子,時不時地還能打點兒賞,後來開始欠銀子,最多的時候一次欠了八十兩,輸急眼把衣裳都押上去了。這輸了吧還不服,罵罵咧咧地找碴兒,說賭坊做局害他……”


    錢管事趕忙插話道:“可沒有,這可真沒有!西京是什麽藏龍臥虎的地兒啊,比他腰粗的有的是,我們哪至於害他去,為那區區八十兩銀子?”


    錢管事不屑地嗤了一聲。


    “噢?那多少錢值得你們害一把?”夏初問道。


    錢管事一凜,忙笑道:“我們老老實實開的賭坊,誰也不害,馬吊麻將的都憑技術,開寶的全憑運氣。來玩的願賭服輸,我們也得願賭服輸不是?誠信經營,全靠誠信經營。”


    夏初不欲與他計較,畢竟去賭坊的都是成年人,也都有手有腳,沒人綁了他們去。雖然賭博這事兒她持強烈反對意見,但那些賭徒不管落到什麽下場,也都是活該。並不是說整治取締了賭坊,賭這件事就能銷聲匿跡的。


    “常青,你接著說,簡練點。”


    常青拍了拍嘴:“得,我這話趕話的又說多了。是這樣,我從幾個兄弟那打聽到了喻示戎常去天祿賭坊,所以我就過去問問情況。錢管事說,喻示戎四月初一的時候確實去過他們那,是下午去的。”


    夏初轉頭問錢管事:“如今都過去十天了,你是怎麽記得這麽清楚的?”


    “四月初一那天下雨,閑人多,我們賭坊裏人也多。我那正忙著就聽見有人吵吵起來了,就趕緊過去看看。我過去的時候看見喻示戎正用手點著一個小個子男人,讓他沒錢就一邊兒待著去,把地方讓出來。那小個子男人氣不過,與他嚷了幾句,喻示戎便讓夥計轟人。”


    “轟了?”


    錢掌櫃不屑地笑了笑,說:“怎麽可能啊?他一個客人憑什麽讓我們夥計去轟別的客人。更何況這喻示戎也沒少欠銀子,一會兒轟誰還不一定呢。他還欠著我們賭坊銀子呢。”


    “欠了多少?”


    “倒是也不多,三十兩左右,就是三月末的事,是簽了賒賬的,說過些日子來還。我那天看他來了就先問他賒欠的賬目的事,他倒是挺大方的,甩張銀票出來就把賬給填了。”錢管事想了想又道,“噢,還要了壺好茶。”


    常青這時又在旁邊補充著說:“據說那小子手風還挺順,上桌後就贏了二十多兩,不過後來又輸迴去了。”


    “是嗎?”夏初不鹹不淡地說,抬眼看了看錢管事,笑道,“那當然是要輸迴去的,是不是啊,錢管事?”


    錢管事幹笑了兩聲:“咳,哪有一直贏的道理,他……”


    夏初豎起手掌來攔住了他的話,想了想問道:“他輸了多少?”


    “那天輸了得有一百兩還多,眼睛都輸紅了,被別人哄得可能有點掛不住,這才收手。玩到了……約莫未時三刻?”錢管事一邊迴想著一邊說。


    一百兩可真不是個小數目了。


    “錢管事,喻示戎那天穿的什麽衣裳你還有印象嗎?”


    “這個……”錢管事尋思了一下,“這個還真記不起來了,好像不是淺色的。”他無奈一笑,“那天天色暗,我這大男人的也不太注意這些。”


    夏初點了點頭也沒深究,問了問他喻示戎的銀票是哪家票號的,還有一些其他細節,又敲打了他幾句後,便讓他走了。


    “頭兒,怎麽樣怎麽樣?我這次差事辦得還成?”等錢管事走了之後常青便湊了上來,吊著膀子興致勃勃地問道。


    “不錯。”


    常青挺高興:“我是沒許陸那兩下子,可我地頭熟啊!三教九流的認識的也多,就算我不認識我爹也認識。迴頭您想著我點兒,讓我也碰碰大案子。”


    “你還挺有追求。”


    他笑了笑,抹抹鼻子:“咳,我就是市井小門小戶的家世,能有什麽追求。我爹就是看不慣我天天混著,才托人給我送府衙裏當差來了。頭兒,我跟您說實話你可別不高興,主要是接觸大案子能在您和大人麵前多露臉不是?迴頭加餉啥的也能想起我來。”他捏起兩個手指來撚了撚,“對吧。”


    夏初看著他。她當然不能說常青這麽想不對,誰家不得過日子呢。可她又很擔心,身為公職人員對錢太上心,怕一有機會就會心思活泛,起了雜念。職業道德是要講的,但單用道德去約束,就等於把監管的權力交給了掌權之人自身,自己管自己能有個屁用呢?再說,人和人的道德標準是有差別的。


    就比如常青這樣曾經街上混的,大概也不覺得拿事主點兒錢是什麽大事。


    思及此,她便對常青道:“這次差事辦得不錯,但評價一個捕快的標準可並不隻是你尋了多少的線索,破了多少的案子,那都是麵兒上的。”


    常青愣了愣,不甚明白地問:“那還有什麽?”


    夏初一笑:“你自己琢磨琢磨。一個好捕快應該是什麽樣子,想不明白就去問問你爹,問問街坊鄰裏,問問大街小巷的商鋪,問問擺攤賣貨的商販,不難。”她把話說到這兒為止,沒再繼續,轉口道:“剛才錢管事說喻示戎付的銀票都是隆昌的,你去問問,看能不能問出什麽來。”


    “問什麽?”


    “廣濟堂的銀窖裏可是丟了五百兩銀子的。”夏初道。


    常青走了,夏初一站起來眼前就是一黑。早上一來就忙叨叨的,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這會兒餓勁兒上來一陣的空虛,急忙跑去對麵的慶豐包子鋪買了幾個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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