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睡得晚起得早,吃過了飯後有點犯困。她在去問案和去睡覺之間掙紮了一下,還是跑到井邊打水洗了把臉,打起精神來去找方義了。


    許陸跟在她後麵,看她精神不濟的樣子說:“頭兒,要不我去問得了。”


    夏初搖頭:“不是現場詢問會漏掉很多細節。”


    “我保證筆錄記得一個字都不漏。”


    “那不一樣,文字又沒有表情。”夏初迴頭指了指自己的臉,“他動一下眉毛抿一下嘴,什麽時候會停頓什麽時候會低頭,都可能是線索,你記不下來。許陸你別著急,晚一點兒再獨立辦案總比辦錯案要好。”


    許陸點點頭,安心地跟著夏初走了。


    夏初到的時候方義正在屋裏看書,看見他們便起身見禮,絲毫沒有因為他們耽擱了自己迴城而感到不耐煩。


    夏初注意了一下方義看的那本書,是一本《妙法蓮華經》。


    方義的身高得有一米八,肩寬腿長,生得一表人才,說話的聲音很溫和,臉上掛著禮貌的笑容,讓人覺得親切且不虛假,頗有儒雅之氣。身上穿的衣服並不華貴,但是平整幹淨,跟他的房間一樣,雖是暫住但仍收拾得一絲不苟。可見是個十分自律的人。


    麵對這樣一個人,夏初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柔和有禮了很多:“方公子這次是獨自一人來的萬佛寺?”


    “噢,這次我是與妹妹一起來的,她想到郊外踏青,我正好也想參禪禮佛,便一起過來了。夏捕頭,喝茶!”


    “謝謝!”夏初端起茶盞來飲了一口,“方公子知道我來是為什麽吧?”


    方義笑了一下:“是為了劉家小姐的案子。今天上午許捕快已經來問過我一次了,案發當晚確實沒有人能證明我在何處。夏捕頭如果有什麽疑問,盡管問就是了。”


    哎呀,這個態度太讓人喜歡了!夏初在心裏默默地給他點了個讚。


    “冒昧地問一句,方公子與劉櫻是什麽關係?”


    “這實在不是我想提起的一個話題。”方義沉默了一下,端起茶盞來緩緩地抿了一口,“家父原本與劉大人關係不錯,私下裏便訂了我與劉小姐的婚事。隻是家無主母,家父過了好些日子才請了媒婆去提親,但劉家卻不認此事……當然,劉大人的做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對我方家來說畢竟是有些侮辱了。”


    “令堂已經不在了嗎?”


    “嗯,去世很多年了。早些年父親曾因為一些事被貶職到禹州,家母便是在那期間去世的,家父迴來後深覺對不起母親,一直沒有續弦。我與小妹的婚事也有點被耽擱了。”


    “噢,很抱歉。”


    方義寬和地一笑:“無妨,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方公子,據說三月三日晚,你曾經與劉櫻見過麵,可有此事?”


    方義的表情略微有點不自然,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確實是見過。她找尤家的二小姐來傳話,約我申時三刻在六角亭見麵,正是吃完齋飯後。”


    “你去了嗎?”


    “原本是不願意去的,我雖談不上恨劉家,但畢竟劉家的做法也為我所不齒。可劉小姐本人卻也沒有錯。”方義頓了頓,“私心裏說,我也想知道劉小姐約我是想說什麽。”


    “那她對你說了什麽?”


    “她說……”方義略略地皺了下眉頭,倒像是有點厭煩的樣子,“她說退婚一事是她爹娘的意思,她也覺得自己雙親的做法欠妥,想替他們向我道個歉。還說她會迴去再勸一勸爹娘,看能不能讓他們改變主意。”


    “那麽,劉櫻本人其實還是很願意與你成親的?”


    “也許是吧。不過即便她願意,我也是不讚同的。我們方家雖不是什麽高門大戶,但也由不得別人如此戲弄。”


    “你這樣說的?”


    方義笑了笑:“當然沒有,總不好當麵讓一個姑娘家如此下不來台。”


    “你與劉櫻聊了有多久?何時分的手?”


    “很短。大致也就說了那些話我就先一步走了,一來是沒有什麽好說的,二來我也怕別人撞見說出閑話。時間嘛,我去找鍾公子的時候也才不過酉時,這點想必許捕快是已經查證過的了。”


    夏初點了點頭:“是查證過,但鍾公子說你與他聊了一個時辰後就走了,那之後你便迴房了?”


    “是,迴房了。”方義換了個坐姿,很肯定地說道。


    “但是我們問過你隔壁的人,說三月三日晚你屋裏的燈一直沒有亮過。”夏初一邊問,一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想尋出些破綻來。


    “噢,是沒有亮過。”方義低頭笑了笑,迴答得很自然,“因為我在屋裏打坐。”


    “打坐?”


    “對,打坐。我信佛,每天都要打坐。不光那晚上沒點燈,昨晚也沒點的。”


    夏初看著他,有點發愣。這個說法讓夏初判斷不出真假來,如果說是打坐,那沒人看見以及沒有點燈也是正常的。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本《妙法蓮花經》:“方公子,那本經書可否給我看一下?”


    “這個?”方義拿起來遞給了夏初。


    夏初拿在手裏翻了翻,閑聊般問道:“方公子讀到哪裏了?”


    “剛開始讀沒多久,剛讀到第十二品,提婆達多,是文殊入龍宮講法華經,龍女聞經成佛之事。”方義道,“這次到萬佛寺原本還想著看有沒有機會見到雲空大師,向他請教一二的。”


    夏初聽不明白這些,但翻到第十二品倒確實是方義說的這個拗口的名字,遂將手中的書放下,猶不甘心地問道:“打坐之後你又出去了嗎?”


    “沒有,直接就歇下了。”


    夏初抽了抽嘴角:“沒有洗漱?”


    方義一樂:“洗漱之事當然是要在打坐之前做的,還焚了香。”


    說辭雖然沒什麽破綻,但有作案動機又有作案時間,夏初一時想不起要問什麽來,卻還有點不想放棄。正一邊思索,一邊喝著茶拖延時間,這時就聽到房間的門響了一下。


    夏初迴過頭去,見是一妙齡少女推了門進來。


    少女中等身材,穿著淺草色的春裝,襯得皮膚白皙,像株清晨舒展開來的小樹,十分清新可人。模樣也很俊俏,長得與方義有些相像。


    少女看見夏初他們先是怔了怔,隨即表情像是有些不悅的樣子,目光越過夏初看著方義:“哥,咱們怎麽還不迴城?再不走天就晚了。”


    “還有點事,一會兒就走,你先去收拾吧。”方義衝她笑了笑,笑容中有安撫的意味,又對夏初道:“這是舍妹,方若藍。”


    方若藍走到方義身邊,癟了癟嘴,側眼看著夏初問他:“早上不是問過一遍了嗎?連我都問了,怎麽還要問?”


    許陸在一旁解釋道:“方小姐,因為案發當晚方公子沒有能證明自己去處的證人,所以我們再過來詳細了解一下。”


    “他就在屋裏啊!”方若藍在方義身邊坐下來,“怎麽就沒人能證明了呢?我就能證明。”


    方若藍說完,方義十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來找過我?”


    方若藍點頭:“對啊。我看你在打坐,所以就沒出聲。”


    得,有證人了。


    夏初有點失望,將目光轉向方若藍,問道:“請問方小姐,你是什麽時辰過來的?”


    “不記得了。”方若藍硬邦邦地迴了一句。


    方義抱歉地對夏初笑了笑,又低聲對方若藍說:“若藍,你好好說話,官差問案子也是公事。”


    方若藍這才不情願地說:“我真不記得了,反正是挺晚的了。大概酉時三刻我來過一次,哥哥不在,我就迴房了。自己待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去找林家的那兩個姐妹說話去了,然後……怎麽也得戌時過半了吧。”


    “方小姐這麽晚來找方公子,是為什麽?”


    方若藍聽夏初這樣問,表情越發不悅,咬了咬下唇,瞟了方義一眼:“那不得問我哥前天晚上做什麽去了嗎?”


    “我?”方義不太明白,“我做什麽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方若藍哼了一聲,“你那天就是見劉櫻去了,我聽見尤家二小姐跟你說話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迴來,哥,那劉家如此侮辱方家,你怎麽還要跟她見麵?要是傳出你與她有私情,讓爹爹的麵子往哪兒擱?”


    方義一聽,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是是,不過就是短短地見了一麵,後來我就去鍾公子那裏了。不信你可以問官差,他們都調查過的。”


    方若藍麵色這才稍緩了一些:“那就好。那劉家小姐的親不結是好的,她可不像麵上看來那麽溫柔,要真娶迴家來可就有你受的了。”


    夏初一聽,趕忙揪住話頭,插話問道:“方小姐何出此言?”


    “你們不是查了一天了嗎?這都沒查出來?!”方若藍睨了夏初一眼。


    夏初吸了口氣,假假地一笑:“還請方小姐詳細說一說?”


    “我那些姐妹私底下可是說了好一陣子呢。”方若藍看了方義一眼,“你也聽聽。大概七八天前吧,劉櫻房裏有個叫珠兒的小丫鬟自盡了,劉家就讓珠兒家人把屍體領了迴去。”


    “這個事情我知道。”方義說,“劉家不光給她結了當月的月錢,還額外給了些發喪的銀子,算是寬厚的。”


    “什麽呀!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珠兒家把人領迴去,換衣裳的時候發現她身上好多傷,都是讓人打的、紮的。”方若藍不屑地一哼,“珠兒就是劉櫻房裏的,你說這傷都是哪兒來的?珠兒家裏的哥哥看見傷,不幹了,認定是劉家將人給逼死的,上門找了好幾迴。”


    “方小姐,這些你都是聽誰說的?”夏初問她。


    “沒有不透風的牆,反正就是傳出來了。”方若藍怕夏初不信,又道,“這是真事兒。就我們來萬佛寺的那天,劉櫻的馬車還讓珠兒哥哥給攔了。這是林家小姐親眼瞧見的。”


    還有這麽一檔子事?!


    夏初眼睛一亮,看了許陸一眼,許陸點點頭示意他已經記下來了。二人又問了問關於那珠兒的事情,便向方家兄妹告辭。


    “許陸,現在去找林家小姐把這事問問,如果已經走了就追出去問。”


    “好!”許陸把那摞筆錄交給夏初,轉身便走。夏初一邊翻看,一邊沿著寺中的路無目的地走,等眼睛從筆錄上移開時,發現已經走到了大雄寶殿。


    藏經樓的飛簷上掛著鈴鐺,裏麵的鐺子隨著風輕輕地飄著,偶爾撞出一點兒細微的聲響。夏初忽然想起蘇縝來,也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


    這麽想著,夏初的腳步就已經往藏經樓後麵過去了。


    到了禪院,夏初沒看見安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迴去了。她在禪院門口踱了幾步,試著推了一下竹門,沒想到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夏初試探著往裏走,裏麵靜靜的,好像沒有人。


    這禪院比雲經寺的更好看一些,大概是因為地勢的便利引了泉水進來,有了水就多了幾分靈氣。


    禪室的門開著,裏麵光線很暗,夏初以為沒人便探了探頭,結果頭一探進去,赫然發現裏麵坐了個須眉皆白的老僧。


    夏初跟做了賊似的,轉身就想跑,卻聽那老僧緩緩開口問道:“姑娘有事嗎?”


    “哦,沒有。我就是……”夏初說著忽然停了下來,“姑娘?!”


    “嗯?”老僧這才睜開眼睛,瞧了夏初幾眼後嗬嗬笑了笑,“要是用眼睛看,倒還真以為麵前的是個小公子。”


    用眼睛看?夏初沒聽明白,不用眼睛看用哪裏看?


    老僧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嗬嗬笑了兩聲,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越過夏初走到魚塘邊停住了腳,彎腰抓了把魚食灑進去:“眼睛能看到的太少嘍,眼睛隻能看見心想讓它看見的東西,它卻反過來要蒙蔽心的寬闊。”


    夏初一點兒都沒聽明白,她覺得打禪這東西就是怎麽縹緲怎麽來,與她所一貫奉行的“用事實說話”似乎截然相反。


    老僧又笑了笑:“你看見寺裏有人找你了嗎?”


    “啊?”夏初被他說得一愣。


    “去吧,寺裏有人找你。”老僧說完負著手往禪院外走去,直奔那道小門。夏初一看他去的方向,職業病直接發作:“高僧!三月初三晚上您在禪院嗎?有沒有看到過什麽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聲響?”


    “嗯?”老僧迴頭看著她,忍不住笑道,“我在萬佛洞入定十餘天,今天才剛迴來,塵世間的事莫要問我嘍。”


    夏初有點抓狂,她也聽不懂這和尚什麽意思,但見他就要出門離去,忙道:“大……大師!”


    “怎麽了?”


    “您可別告訴別人我是個女的,我這才剛當上捕頭……”


    “不說。”老僧點點頭,“你的身份、你從哪兒來,我都不說。”


    我從哪兒來?


    夏初看著那扇門關上,怔了怔,忽然覺得後脖頸子發僵。他這句話什麽意思?!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夏初滿腦子問號地迴了寺裏,轉過大雄寶殿就看見蔣熙元正從前麵走過來,他一見夏初便道:“正找你呢。”


    還真有人找?!


    夏初下意識地迴頭看了一眼,心說自己剛才看見的究竟是人是鬼還是仙啊,難不成是土地公公顯靈了?


    “你幹什麽去了?”蔣熙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自然是查案子,我還能幹什麽?”夏初反問了他一句,“大人怎麽過來了?”


    夏初瞅他麵色顯得有點疲憊:“不是迴家了嗎?怎麽倒像是被荼毒了一番似的?”


    蔣熙元捏了捏眉心,避開了夏初的問題:“出了大案怎麽也不知會一聲?”


    “驃騎將軍府的門我等怎麽敢隨便亂闖,而且這不是還在放假嗎?”


    “虧得我勤勉,早一日去了衙門,正好碰上武三金去找人,我就跟著一起過來了。”


    “不對吧?”夏初瞄他一眼,訕笑道,“我可是讓武三金去蒔花館找人的,大人,您確實勤勉……”


    蔣熙元被她無情戳穿,不禁伸手點著她道:“你看你現在這叫個什麽態度?調侃上司,毫無尊敬可言。”


    “調侃就是不尊敬?太狹隘了。”夏初詭秘地一笑,“耳朵隻聽到心讓它聽到的話,那麽有限,卻反過來蒙蔽了心的寬闊。”


    “……什麽意思?”


    夏初暗暗放心,既然蔣熙元也不明白,看來倒不是自己智商有問題。


    “說正事吧,那驗身的婆子帶來了嗎?”


    “帶來了。”蔣熙元沒好氣地說,“已經安排去驗屍了。”


    驗身婆子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證實劉櫻確實曾經受到過侵犯。劉夫人聽見這個結果又哭了起來,劉鍾麵色鐵青,站在蔣熙元麵前想說點什麽,最後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


    蔣熙元向劉鍾保證一定會全力以赴,還死者、還劉家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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