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對他頷首,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在蒲團上盤腿坐下來,拱了拱手道:“黃公子,給您添麻煩了。”


    “客氣了,夏——雪了嗎外麵?”蘇縝險得就直接說了夏初的名字,趕忙改了口,愣生生地說了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句。


    夏初眨眨眼睛,往屋外瞧了瞧:“沒有啊,怎麽會下雪?”


    “哦,是我糊塗了。剛才寧心打坐,恍惚覺得又是落雪的日子。”蘇縝淺淺一笑,“見笑了。不知公子怎麽稱唿?”


    夏初沒有打坐過,也不太明白打坐能打坐到什麽程度,但見對方神色坦蕩倒也沒起疑心,答道:“敝姓夏,單名一個初,夏初。公子叫我夏初就好,我可當不起一個‘公子’。”


    “哦,夏初。”蘇縝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好名字。”


    “生於夏初故名夏初,我倒覺得是我父母取巧偷懶了。”夏初笑道,話雖如此說著,眼中卻是一片孺慕之情。


    蘇縝稍稍沉默了一下:“哦,你的東西要還給你。”說著,便從袖筒裏將夏初的錢包取了出來,遞了過去,“耽擱了這些日子,實在抱歉。”


    夏初接過來,錢包上的黑貓警長依舊,現在看著更是感慨:“黃公子哪裏的話,是我自己不小心。黃公子您……”夏初忽然頓了頓,想起一個問題來,“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你身上的衣裳我畫了下來,有人說是蒔花館雜役的穿著,這才找到的。費了些時間,所以才耽擱了。”


    夏初一聽倒也在理,遂讚道:“黃公子真是心細。”


    蘇縝謙虛地搖了搖頭,心中卻默默地舒了口氣。


    夏初把錢包打開,看了一眼後又有點著急地扒拉了一番,抬頭問道:“黃公子,請問您見到那張照片了嗎?”


    那錢包固然是夏初僅剩的一件現代物件,但對她來說,錢包裏最重要的卻是那張照片。夏初打開錢包沒看見照片,失而複得的心情瞬間沒有了,甚至比丟錢包的時候還要心急。


    蘇縝看著錢包中空出來的那一塊,又看了看夏初因為心急而微微發紅的臉,心中的警惕等級便略略降低了一點兒,他佯作懊惱地一拍腦門道:“啊呀,抱歉抱歉。我見那小畫畫得栩栩如生如真人一般,一時好奇便取出來看了看,卻忘了放迴去了。”


    “在公子您那裏?”夏初追問道。


    “是,在我那裏,實在很抱歉。”


    夏初這才展顏道:“沒關係,一會兒如果方便我隨您去府上,不用進去,您遣人幫我拿出來就好。”


    蘇縝一愣。心道:我的府上?宮裏嗎?那豈不是全暴露了,還大老遠地跑來雲經寺做什麽?


    他這般暗暗想著,便掩飾道:“我這些日子要在這裏參禪,恐怕不太方便,不如過幾天我再去找你,將那個……”


    “照片。”


    “對,照片奉還。”


    “噢,那也好。”夏初還能怎樣,隻好點了點頭,片刻後笑道,“知道在你那裏就好,還以為再也找不迴來了呢。真不知要如何感謝您才好。”


    “小事而已,夏公子不必掛心。拾人財物,歸還是應當的。”蘇縝端起茶杯來要喝口茶,可送到嘴邊卻發現已經涼了,便又放下,抬眼看了看夏初,問道,“夏公子如此在意那張……照片,那上麵的可是你的家人?”


    夏初微微笑了笑:“是。我隻有這一張了。所以黃公子能想象我有多麽感激您嗎?”


    蘇縝明白。沉默片刻後,他拿了隻幹淨的茶盞出來,翻手攏袖,行雲流水般斟了茶水進去,扣好蓋子,將茶盞放在一片鴉青色的頁岩上,輕輕地放在了夏初的麵前。


    夏初看得都有點出神了。在她全部的生活經驗中,從來沒有過如此講究的時刻,更沒有如此好看白淨的一雙手,以如此優雅的動作遞茶給她。


    當那雙手離開頁岩的茶托時,夏初好生不舍,實在想要多看兩眼。


    “夏公子,喝點茶。”蘇縝攬著廣袖,側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夏初這才迴過神來,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端起茶來掩飾自己剛才的出神。


    一口茶下去,夏初的眼睛都亮了,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


    這茶也忒好喝了!


    蘇縝不動聲色地將夏初的表情盡收眼底,暗暗一笑問:“覺得這茶如何?”


    “好喝!”


    蘇縝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她說更多,隻是見她又端起茶壺來給他斟滿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還有呢?”


    “還有?”夏初把茶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說,“很香。”


    真絕!他沏的這可是專供禦前的雪頂岩霧茶,一年也不過得個半斤極品,落她口裏卻隻是:好喝!很香!


    蘇縝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的茶盞,被夏初沏得滿滿的,而且還是在之前冷茶的基礎上又倒了熱的,實在是毫無茶藝可言。


    看來還真的就是個雜役!


    蘇縝對夏初的警惕又鬆了幾分,想端起茶喝一口,卻被滿得快要溢出來的茶水弄得無從下手,可倒掉又太失禮,隻得先不喝了。


    他指了指夏初放在桌上的錢包,問道:“夏公子,我看你那東西上的圖騰甚是古怪,像是貓又不是,能否告知那究竟是何物?我沒猜出來。”


    夏初把錢包拿起來:“這個?這是……我們那裏的一種神物,叫黑貓警長。”


    “果真是貓?”


    “是貓,不過是神貓,鏟奸除惡機智勇敢。”


    蘇縝攏著袖子想了一會兒,卻也沒想出來有什麽族群是用貓當作崇拜圖騰的,好奇難忍地問:“不知夏公子是哪裏人?”


    夏初心裏“咯噔”一下,端起茶來,眯著眼睛道:“喔……很遠的,在西邊。”


    “樊州?”


    “還往西。”


    “莫紮林?”


    “再往西。”


    “大荒漠?顏斯國?”


    “還西。”


    蘇縝不知道了,鬱悶地沉默了一下:“那麽遠你怎麽過來的?”


    “黃公子聽過一句話嗎?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隻要有目標肯努力,總有達成的一天。”


    “這話倒是有趣。”蘇縝清淺一笑,卻道,“隻是路或山倒也罷了,畢竟路不會走,山不會跑,其他事情卻並不是努力就能達成的。”


    夏初神色微微一暗,傷感地笑了笑:“是,公子這話倒是對的。有時候努力了,到頭來卻更覺茫然,不知道為了什麽,有什麽意義。”


    蘇縝心有戚戚焉,點頭道:“覺得自己做了很多,辛苦不已,迴頭再看卻是失去得更多。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等你。”


    兩人相對沉默著,茶盞裏的水霧慢慢地變淡,茶香也略帶了苦澀。


    良久,夏初才抬起頭來,輕聲說:“這樣說似乎也不對。即便是走路,常常也不知道這條路究竟通向哪裏。停下來是一種選擇,走下去也是一種選擇,其實倒並不是誰在等待,說穿了,都是自己的選擇而已。”


    蘇縝心中微微有些觸動。


    他也可以選擇閑散,選擇安逸。可是他沒有,並不是母妃在逼他,並不是蘇繹在逼他,而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停下來。


    路的盡頭是皇位,他想過自己或許會被人擊敗在路上,卻從未想過其實自己也可以放棄。


    蘇縝苦笑了一下。


    他一路前行,丟掉了許多,等走到路的盡頭時,卻又迴首扼腕自己丟掉的那些,有悔又有怨。原來,失去的和得到的,都是自己的選擇罷了。


    怨誰呢?


    夏初見蘇縝的神色有些黯然,便笑著打趣道:“話題怎麽突然這麽傷感?”


    蘇縝抬眼細細地看了她一會兒,彎了彎唇角:“話題並不傷感,隻是你我心中各有傷感之事罷了。”


    夏初被他的目光和淺笑晃了下眼,失神片刻,待迴過神時又覺得莫名慌張,趕緊扯了其他的話題,心中卻暗道:把我的審美提到這麽高,以後下不來了可怎麽辦!


    待日頭偏西了,夏初才從禪院裏出來,外麵安良正凍得跳腳搓手。夏初一愣,忙道:“你就一直在外麵站著?”


    “嗬嗬。”安良吸了吸鼻子,心說誰知道你們居然聊了這麽久!我哪敢走開啊!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外麵站著,趕緊進去暖和暖和吧。”夏初推了安良一下,轉身往外就走。


    “小哥,小哥!您幹什麽去?我得送您迴去啊!”安良追了幾步。


    “我認得路。”夏初又轉身往迴推了推安良,“快進去吧,倒春寒不是鬧著玩的,留神凍病了。”


    安良看著夏初走遠的背影,感動得抹了抹鼻涕。


    真是好人啊!


    蘇縝在禪室裏看見安良走了進來,便問道:“怎麽沒送他迴去?”


    “皇上,您不心疼奴才人家可是心疼奴才的。”安良吸了吸鼻子,“他說他自己認得路,沒讓奴才送。”


    蘇縝沒說話,將袖中的袖箭取出來輕輕放在了桌上,卻又忽然一笑,抬頭問安良:“顏斯國再往西是哪裏?”


    “這……”安良苦笑,“奴才連顏斯國都沒聽說過。待迴去找翰林院的問問?”


    蘇縝笑著搖了搖頭。心說這夏初可真能編啊!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身份來路,寧可扯出那麽遠去也不說。


    他原本怕夏初是自己三哥四哥安排的細作,想趁他皇位不穩有所動作,又或者是廢太子蘇絎安排下的人,借由個古怪的物件吸引自己的注意,意圖近身行刺。現在看來都不像,大概是他多想了。如果真是細作或者刺客,斷不會在自己的來曆上扯出這麽大的漏洞。


    蘇縝又想起夏初那副狡黠的樣子,故作聰明卻絲毫不惹人討厭,有底層小民的心眼兒,卻也有公子般的磊落之氣。還真是有點意思。


    安良站在一邊小心地看著蘇縝的神色,十分狗腿地道:“皇上今兒心情不錯啊!”


    “是嗎?”蘇縝仍是淺笑盈盈的模樣。


    安良猛點頭:“皇上,奴才可許久沒見到您這笑臉了呢。”


    蘇縝不置可否,將麵前的茶盤往前一推:“賞你了!”


    “謝皇上賞!”


    等夏初走迴蒔花館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進去就見劉起正在後院裏轉悠。


    “劉大人?”夏初走上前去喊了他一聲,“您這是找我來了?”


    “我說兄弟啊,你這是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了!”


    “怎麽了?”


    “阮喜找到了!”


    夏初“啊”了一聲,心中小有激動:“他人呢,在哪兒?”


    “死了!”


    “死了?!”


    夏初跟著劉起急急忙忙往發現阮喜的地方趕。等到了夏初才發現,這地方竟是自己當時穿越過來的那片火場,殘垣斷壁,焦木林立。


    “就是這裏。”劉起指了指那片廢墟,“從前的尹府,大火燒了之後一直還沒清理幹淨。”


    夏初環視了一下,心說這宅子是不是風水不好啊!


    “這兩天天兒好些了,工部便雇了些打零工的過來想把廢墟清理清理,這麽好的地段總不能這麽荒著。清理到西邊水塘的時候,就有人發現塘裏有人,於是趕緊去府衙報了案。少爺那裏一直派人暗中盯著府衙那邊的動靜,得到信兒後便過來看看,這一看,發現竟是阮喜,已經泡得有點發了。”劉起把發現阮喜的經過大致給夏初說了說。


    夏初沒多言語,一路騰挪閃躲地隨劉起到了廢墟的西側。


    廢墟的西側以前應該是個花園,花木都燒幹淨了,水塘的水倒是還在。


    夏初到的時候,阮喜已經被撈了上來,周邊有人舉著火把,仵作正圍著屍體驗屍。蔣熙元看見她後走了過來,略有責備地說:“怎麽這麽久?”


    “我以為阮喜逃了,沒想到這麽快就找到了,所以下午出去了一趟。”夏初說完,忙問道,“現在情形怎樣?仵作驗出來了嗎?”


    “一刀致命。”蔣熙元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與龔元和是一樣的,應該是同一個人做的。”


    “這裏是案發第一現場嗎?”


    “什麽叫第一現場?”


    “就是說,阮喜是不是在這裏被殺的,還是說他在別處被殺,然後被拋屍在這裏。”


    “就是在這裏被殺的,死了大概有三天了,也就是說從咱們找他沒找到的時候,他可能就已經死了。水塘旁邊有血跡,血量也不小。而且血跡沒有往別處連接,所以應該不是殺人後拋屍。”蔣熙元條理分明地對夏初說道。


    “現場有腳印、打鬥痕跡、兇器之類的東西嗎?”


    “府衙這幫蠢貨,我來的時候一幫人都在四處翻騰,有也沒有了。兇器更是沒有。”


    “一點查案常識都沒有,這算什麽捕快?”夏初說完提步就往屍體處走。蔣熙元虛攔了她一下:“你看得了嗎?屍體有點惡心。”


    “你看得了我就看得了。”夏初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饒是夏初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當她看見阮喜的屍體時還是受不了,胃裏直翻騰。畢竟上次看見阮喜的時候他還活著,而且她與阮喜很熟悉,看見一個熟悉的人變成這副樣子,遠比看見一個陌生屍體的衝擊力來得更強。


    阮喜的血早流幹了,渾身灰白,泡得胖了幾圈,雙眼凸出,口唇外翻,模樣極為可怖。


    “怕了吧?”蔣熙元低聲問道。


    夏初咬著下唇,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勉強按住了想吐的感覺,最後還是轉過頭去離遠了些說:“算了,驗屍有仵作。”


    蔣熙元悶笑了一聲,走到她身邊從隨身的荷包裏翻出一個紙包,打開後往夏初麵前遞了遞:“蜜漬山楂,吃一顆。”


    “你還隨身帶著這個?”夏初捏起一顆放在嘴裏。


    “聽說死屍被發現在水塘裏之後,我在路上特地買的。”蔣熙元也吃了一顆,然後包起來遞給了夏初,“你拿著吃吧。”


    山楂蜜漬了卻也還是酸,夏初皺著眉把最初的那股酸勁兒扛過去,胃裏舒服了不少,這才問道:“找到什麽人證了嗎?”


    “沒有。所以我推測阮喜被殺的時間是在晚上。這處地方離東市不遠,雖然巷子裏僻靜,但總歸是太冒險了一點兒。晚上就好辦多了,近些日子都說這廢宅邪門,晚上極少有人從這裏走。”


    “這宅子……”夏初頓了頓,“怎麽邪門了?”


    “一來這原宅子的夫人是引火自盡,人說自盡死的全是怨鬼,怨氣重,現在還沒過七七,可能還在這裏飄著。二來這裏著火的當天,從火場中毫發無傷地跑出來一個人,有人說是讓怨鬼附了體,跑出來的根本不是活人。”


    放屁!你才不是活人!你們全家都不是活人!


    夏初暗暗腹誹,冷笑道:“真扯!”


    “扯不扯的不提,總歸晚上這附近的路基本沒人走。我想,如果阮喜肯晚上與人來這種地方,應該不會是跟個陌生人。而且咱們之前也問過了,阮喜平日裏除了在蒔花館做工就是迴家,認識的人不算多,這應該是個線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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