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楚狂生正麵問起,南奕不好裝聾作啞,隻得道:


    “人性本私。在此之前,匠師傳承以血脈為基,固守百業,自不會給朱門世家染指之機。但蒸汽技術引進,百業革新,各大世家定不會放任良機錯失,必當想方設法進軍百業。”


    “正如師兄麒麟子所說,匠師或主動或被迫,必與世家合流,進而演變成為工商家。”


    楚狂生沉聲道:“在吾看來,世家也好,工商家也罷,本無區別。關鍵在於,如何讓他們管住手,不奪走百姓最後一份錢糧,乃至於盡可能吐出更多錢糧,反哺百姓。”


    南奕沒接這話。


    理論上,要想確保民眾利益、經濟命脈不被侵占太多,須由大離官府監管資本市場。但此世官員多為修士,且多出於世家。


    官員本身之貪腐,比之南奕前世,確實少見。但奉行起無為之治,不愛作為,自然也就使得各自家族之勢力,愈發龐大。


    其實,在南奕看來,楚狂生本身,就是楚郡最大的世家。隻不過他身為郡守,以楚郡為道場,便不得不在乎起了楚郡百姓。


    而其他修士,隻以一家一姓之產業為道場,自是輕視民生。


    不過,南奕不吭聲,楚狂生卻是主動問道:“南師弟,你是如何看待世家出身之官員?”


    南奕抿了抿嘴,十分納悶。楚狂生說的這些話,照理不該與他說起才對。


    他隻是普通學子,又非楚家幕僚,更是第一次麵見郡守。楚狂生身為郡守,不該與他交淺言深才對。


    可楚狂生非要問南奕,南奕亦隻得答曰:“其俸其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說得好,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楚狂生讚道,“奈何事關民生百業,吾不便輕動,便欲請師弟出麵,代吾行走,於外道引進期間,監察百業,行諫言之事。”


    聽得楚狂生之邀,南奕在心裏猛翻白眼:哪來什麽不便輕動,分明就是修士之間的博弈之爭,楚狂生不敢掀棋盤,便想以南奕為劍,敲打百官。


    在這一瞬間,南奕有許多話想吐槽。


    他萬萬沒想到,楚狂生找他說這些不合時宜的交淺言深話,竟是單刀直入地招攬他,想讓他做一個隨時可能被其反手放棄的工具人。


    拜托,他有那麽蠢麽?


    在大離,世家百官皆修士,雖之前寫駱駝祥子時已經惡了不少人,且南奕不以為意,但他也犯不著繼續主動去與百官結仇啊。


    南奕甚至懷疑,楚狂生到底是真心想招攬他做工具人,還是例行公事地隨口應付,並沒真個想招攬於他。


    不然,南奕實在理解不了楚狂生為何如此隨意。


    平複一番思緒,南奕心中冷靜,麵上歎道:“還請師兄見諒,奕學識尚淺,須以學業為重。”


    楚狂生微笑著說:“師弟許是不知。我輩修士,讀書是為治政,進而輔以修行。一心向學,固是好事,但最終還是得有個官身,才好修行。”


    南奕再歎:“奕不過鄉民出身,知些紙上談兵的玩意,哪敢真的布鼓雷門、自作聰明。私以為,我既年幼,便不該好高騖遠,當以潛心掌握書院所授之‘紙’為先,再於日後另行尋求‘談兵’之機。”


    楚狂生神色一如既往,沒什麽變化,隻是注視著南奕。


    南奕則迎著楚狂生的視線,做無辜狀。


    畢竟,不管怎麽說,他還隻是個剛入書院求學的少年郎。哪有剛剛入學就跑去當官的道理?沒道理呀。


    楚狂生似是思慮片刻,忽道:“耽誤師弟學業,確實不太妥當。不如這樣,師弟若是願去,我便專程請人煉上一爐無相源丹,計24枚,贈予師弟,作為耽誤師弟學業之補償。”


    南奕陷入沉思。


    如果說楚狂生之前是在說空口白話,壓根不走心,那麽現在,總算是有點利誘南奕的認真樣子了。


    24枚新鮮出爐的無相源丹,對應6年道行,可以讓他少奮鬥6年。換作普通平民出身的修士,真不一定能忍住誘惑,不為其打動。


    但在南奕看來,6年而已,即便當真煉化了,一時半會間也並不能讓他直接養氣入門。


    若是覺醒「天子劍」前,南奕可能還下不了決心。但他現今已讓燕青雲出去傳武,卻是不至於被6年道行輕易打動。


    在南奕即將開口婉拒時,楚狂生看出了南奕心思,忽然淡淡道:“若師弟確實一心向學,吾亦當支持。不過,師弟或可考慮,隻在二月末時,隨吾一道巡視新興之工廠,就百業之更迭,提些真知灼見。屆時,亦有3枚無相源丹相贈。”


    楚狂生語氣突然變淡,看似不複熱絡、稍顯冷淡。可南奕聽在耳中,卻是在微微一怔間,暗鬆了一口氣。


    兩人本就不熟,隻是初見,且楚狂生還是一郡之郡守。若其語氣越是熱絡,南奕就越是警惕。


    相反,當楚狂生語氣像是在例行公事,更換要求,隻讓南奕陪同巡視時,南奕反倒安下了心。


    他甚至懷疑,楚狂生一開始就隻是想讓他陪同巡視而已。至於前麵那些彎彎繞繞,很可能是楚狂生故意為之,想藉此當麵看看他的表現。


    若南奕所料不差,果真如此的話,此等舉動的本質,是楚狂生自視甚高,在居高臨下地審視南奕。


    南奕並不動怒。


    他前世在基層幹過,知道這些身居高位者,平素頤指氣使慣了,自然喜歡居高臨下審視他人,並美其名曰“考驗”,各種挑三揀四。


    在前世,他除了抱怨別無他法。隻要上麵想考核、想督察,基層哪怕跑斷腿,忙得焦頭爛額,也隻能在檢查組麵前伏低做小。


    可在穿越以後,就不一樣了。


    南奕暗道:不好意思,有陶師兄做大腿,郡守你盡管“考驗”,反正我愛咋咋地。


    在濾清思緒後,南奕不卑不亢地道:“承蒙師兄不棄,願聽奕之淺見,誠心相邀。奕雖不才,亦將隨行陪侍,聊表拙見。”


    楚狂生親自邀請南奕陪同巡視,這個麵子,南奕不能不給。


    但屆時他能發表什麽廢話意見,就隻能由得南奕自己了。


    接下來,在簡單聊了聊蒸汽引進之事後,楚狂生終於捧起茶杯輕抿不放。


    南奕見狀,識趣告退,離開了郡府。


    他知道,不管楚狂生最終目的是否真的隻是叫他陪同巡視,他今天都算是徹底拒絕了楚狂生的招攬,失去了成為楚狂生幕僚,亦或是楚狂生手中之劍的機會。


    可他不在乎。


    前世已經當過了官,哪怕隻是基層小官,南奕今生,也再無興趣於官場裏鑽營。


    就算以後仍舊免不了要領個官身輔佐修行,也隻會是掛個閑職,無為而治,而非給人當刀子。


    南奕想得明白,長生道上,唯修行為本。若囿於官場鑽營,反而是舍本逐末,落了下乘。


    當然,南奕之所以敢拒絕楚狂生,還是在於其引路人為陶知命。


    身為跌境修士,南天城內,陶知命當是最強者無疑。


    南奕適才「洞真」窺探過楚狂生。


    雖然楚狂生九大法種盡皆圓滿,離玄階隻有一線之隔,但比起陶知命無法解析、玄階保底的神通法種,還是要差上許多。


    原本,南奕還不敢放心大膽地以陶知命為自身靠山。


    但前些時日,陶知命誤以為南奕創不出內功心法,會受天賦神通災厄困擾時,竟放話說替南奕硬扛九次死劫。


    感動之餘,南奕也是徹底明悟:引路之人,即是道途半師;隻要別心懷齷齪私意,兩人之間便可相互信任,互不相負。


    總之,有著陶知命做靠山,南奕雖不會就此囂張跋扈,卻也敢拒絕楚狂生,堅決不給楚狂生當刀子。


    或許,楚狂生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一開始的說辭,才隱隱有些例行公事般的隨口應付,隻是想藉此審視一番。


    南奕心下猜測。


    其實南奕猜的,基本上算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畢竟楚狂生又沒特意遮掩心思,而南奕也非普通少年,乃積年老吏,經驗豐富,心思敏銳。


    但有一件事,南奕猜錯了。


    南奕覺得,他仗著陶知命做靠山,直接拒絕楚狂生的招攬,多少會令楚狂生心生不悅。


    但其實,楚狂生不但不以為意,反而還對南奕頗為滿意。


    身為堂堂郡守,楚狂生有諸多工具人可用,根本犯不著讓南奕做他刀子。


    他今日審視南奕,其實是在替楚天行審視磨刀石。


    南奕愈是有傲骨,向道之心堅定,在楚狂生看來,就愈發適合給楚天行做磨刀石。


    不然隨隨便便就屈服,根本起不到磨礪楚天行的作用。


    楚狂生吩咐下去,叫霍子良暗中安排,引導楚天行會上南奕,為楚天行設計一個知恥而後勇的成長劇本。


    …………


    南奕離開郡府,迴到誠友書店,繼續進行今天的「文抄」功課。


    順帶著,他也將今日之事的具體細節,告知陶知命。


    陶知命聽完,隻是不屑一笑,十分隨意地擺手道:


    “不必管他。安心讀你的書、修你的道。你既然搞出了奕武者暗中傳教,匯聚武夫信力來增長靈性,隻要守住心性不失,他日也未必需要入官場修行。”


    南奕點頭。


    這也是他今日拒絕24枚無相源丹,毫無不舍之意的底氣所在。


    不過,聽陶知命說完,南奕還是忍不住小聲道:“陶師兄,你說錯了。我那是傳武,不是傳教。”


    “傳武也好,傳教也罷,無甚區別。”陶知命懶洋洋道,“官府若是需要伱,魔教也能行正道;官府若要打壓你,一人獨修亦是傳教。”


    陶知命的語氣裏,帶著一股漫不經心與譏誚。


    南奕沒有再接話。


    但南奕將陶知命的話,深深埋在心底。


    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陶知命,究竟是為何主動跌境?他二次蛻凡,又是想在自身道途上,做出何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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