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正飄著細細的秋雨,輕若無痕,卻有著一種讓人刺骨的秋寒。我一個人站在飄滿梧桐葉的小路上,任憑風雨沾衣,時已黃昏。

    遠遠近近的燈都亮了,這個城市閃起了豔麗的霓虹,可無論豔麗還是繁華,都是這個城市的,而我,已一無所有。

    是的,我已經一無所有,除了負累,除了疲憊。

    我無所有,所以也無所畏。我不在意誰得到了我,或是將我拋棄,我不過隻剩下一具玲瓏的肉體,還有那種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近乎邪惡的渴望。

    我走了,走出外麵的煙雨,走進這裏的浮華。

    在這裏到處氤氳著一種曖昧的吸引與下流,有些怪怪的,多年後我才知道,那不過是精子夾雜著香水的味道。

    我洗了澡,被吩咐不許化濃妝著豔服,要像一個青春少女的模樣,而我本來就是那個樣。領班望了我幾眼,把我帶到了他的房間,朝我一努嘴,我機械地敲門進去。屋裏一陣熱浪,我感覺自己全身還都是秋雨的氣息,有點濕漉漉的,化的那一點淡妝估計也不入他的眼。看見他不悅地擰起了眉,我輕輕地低下了頭。

    他於是靜靜地盯著我,像是在挑剔地打量他的貨物。

    我微笑,這個表情我對著鏡子練得久了,自以為這是一種可以使我看起來羞澀而明媚的表情。

    可是他仍舊看著我。

    難道,我這個出來賣身的小丫頭會在突然之間天香國色起來,值得他看這麽久嗎?他不是花那麽多錢隻是來動眼的吧!

    我被他盯得久了,不知為什麽很想笑,我拚命壓抑著這種想笑的衝動,可是這種衝動越發放肆不聽管束,終於忍不住地,我嘴角一揚,輕輕笑了起來。

    他一下子站起身,伸出他的大手摸了把我的頭發,問道,“有那麽好笑嗎?”

    我抬頭看他,眼睛裏盛滿了笑意。他托起我的臉,審視了片刻,不由將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形,他將我狠狠地抱在懷裏,一低頭吻住了我的唇。

    我第一次被男人這樣熱烈地擁抱和親吻,正有些茫然失措,他已經一把將我抱起放在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解開我的衣服。他的手在我的身體上遊走,我輕輕地抖了起來。

    他看出了我的恐懼,依舊用那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形的眼睛望著我,問道,“現在為什麽不笑了,笑不出來了嗎?”

    我閉上眼睛,依舊輕輕地抖,我的身體逐漸盡現在他的眼底,我刹那間希望自己變小,變得虛無,變成一具死屍,或者化成一縷青煙!可是我無所逃遁,他的目光突然間犀利而尖刻,將我青春柔嫩的肌膚牢牢地罩住,然後他的手在上麵輕輕地滑過。

    我突然之間感覺到恥辱。我以為從我下決心做妓女的那一刻起便已經不知道什麽是恥辱了。而今,那種恥辱的感覺卻異常深刻地占據我的心,我終於成了等待宰割的俎上魚肉了,我終於遂心了,可是我為什麽還感覺到恥辱?

    我靜靜地微笑,兩行淚緩緩地滑落了下來。原來,靈與肉是這樣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任憑一個陌生的男人將自己剝光衣服為所欲為,自己的心會是這樣痛而絕望的!

    他又輕輕地笑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嘴角上揚,露出他潔白的牙齒,他一定笑得很愉快。

    可是他的語氣頗為不悅,他的聲音慢而冷地向我傳來,對我說,“既然做了婊子,就沒什麽可哭的,你知道男人花錢買的是樂子,不是來看你哭的。記住,在我麵前,不要有一滴眼淚。”-

    我的唇愉快地揚起來,半跪著身體,昂起那張淚痕未幹的臉,對著他純淨而無辜地笑,就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莞爾,托起我的臉,手輕輕地撫過我的眉梢,吻我。

    然後他要了我,那就是我的初夜。

    真的,似乎也不是很痛。雖然沒有高潮尖叫,但一直在含淚微笑,我似乎在享受著身上的這個男人,也似乎在享受著這個秋雨秋寒的夜晚。

    那一夜我就睡在他的臂彎,任憑他的四肢擁住我嬌小的身軀,任憑他的唿吸噴在我的頸上,我很柔順,很乖。

    他給了我一千塊錢,臨走的時候,迴頭撫著我的臉,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對我說,“最近你不要接客,我和你們老板說一聲,等著我。”

    我於是笑,還是一種純淨的表情。

    他兩天一來。

    我們似乎漸漸地熟了,他叫方永,出手還算闊綽。他來的時候,帶我唱唱歌,吃吃飯,然後迴到房間裏。他喜歡抽名煙,喝烈酒,喜歡讓我為他輕輕地按摩,再一把將我拉到他的懷裏。

    有一次,他問我,“你一直這樣嗎?”

    我對他說,“怎麽了?”

    他摸著我的臉,擰著眉道,“一直這樣不冷不淡的,一直那種微微笑著的表情,一直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我對你這麽好,你就一直這樣對我嗎?”

    我問他,“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好?”

    他說,“我是不是你的常客?”

    我點了點頭。

    他挑起濃眉道,“那你是不是應該熱情一點,把你那些偽裝多少給卸下去一些?”

    我故作動情地撲在他的懷裏,將臉頰貼在他胸口薄薄的襯衫上,從那裏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我委屈地嬌聲道,“你好壞!可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麽變呢?”我昂起頭,頗為不安地柔聲道,“要不,你換個人來試試吧?”

    他托起我的臉,歪頭打量我,唇邊掠過一絲性感的笑,“你不吃醋?”

    我笑了,“方哥不喜歡當然可以隨時換人,我吃什麽醋呢?”

    他將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牢牢地將我壓在身底下,逼我正視著他的眼,嚴厲道,“我今晚教教你,怎麽樣才是做女人。”

    他輕輕挑逗我的敏感區,我有一點痙攣,他對我說,“為什麽不叫,呻吟啊,女人應該那個樣子。”

    我咬著牙,卻在笑。

    他隨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忍不住“啊”一聲叫出來,他對我說,“再叫。”

    我搖頭,他於是乎再掐,比上一次更用力。

    從此以後,我學會了叫床。

    就在那天晚上,在一夜激情之後,我在他的懷中醒來,這個城市的喧囂已歸於沉靜,他在那裏均勻地唿吸,我的心中卻蕩起了漣漪。

    我知道,我是不應該愛上一個嫖客的。我不該有愛,而他也未必有情吧。

    我內心裏歎了口氣,聆聽著外麵細細的風聲。秋夜的月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淡淡地,涼涼的,正落在他的臉上。

    我靜靜地凝視他的臉,癡癡然接近深情。他正在心無芥蒂地酣睡,卸下了臉上的棱角宛如一個孩子。他的眉濃而長,他合著唇,微微露一點齒痕。他突然呢喃了一聲抱緊我,我刹那間看見他有著兩排長而密的睫毛。

    躺在一個能幹的男人懷裏,得到他的愛和憐惜,然後讓他走進自己的生命,改變已然的命運與生活,這曾經是我多少次的想法與願望,可是我沒有機會。

    命運便是我與幸福之間的藩籬,我便是命運的奴隸。對此我無能為力。

    兩年前,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披著長發坐在鏡子前,鏡光暗淡,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我穿著一件曳地的黑裙,正在用一把白玉般雕著梅花的羊骨梳梳理著自己的長發,黑發三千丈,緣愁是個長啊!

    第二天我接到消息,媽媽死了。

    媽媽是心肌梗驟死的,她死的時候正在喂豬。自從爸爸七年前過世,這個家是媽媽一直撐起來的,她很能幹,和爸爸一樣能幹。

    我隱約知道,爸爸臨走的時候給我們娘幾個留了十多萬塊錢,媽媽很少動,除了教我每年那六千學費,上高一的弟弟和初三的妹妹的開銷,都是媽媽自己掙出來的。

    可是前幾年,大舅做生意借了兩萬,二舅蓋房子借了兩萬,大姨家表姐上大學借了兩次,每次一萬,二姨家表弟做手術借了一萬,外婆患癌症看病媽也拿了一萬。

    這些賬目我是知道的,所以媽媽驟然去世,存折上的錢隻剩八千。我去向舅舅姨姨們要,他們躲閃推辭,哭窮流淚,二舅媽竟然說他家根本沒借過。反正已死無對證,我和她當場撕破了臉,發誓賭咒,她尖酸我刻薄。我第一次針鋒相對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你去騙鬼吧!我讓你出門撞死,走路跌死,睡覺被房子壓死,做夢被鬼嚇死,我就看著你不得好死!”

    這就是親戚!媽媽生前,他們將我們孤兒寡母瓜分殆盡,說著同胞之義,手足之情;而如今,要麽虛與委蛇,要麽公開賴賬!其邪惡的嘴臉,險惡的居心,真真令我發指。

    說什麽“今生與君為兄弟,更結他生未了因”,他們也是兄弟姐妹,同胞手足啊,可誰曾憐惜我們這三個被撇下的孩子!

    我用兩千塊錢草草安葬了媽媽。我記得那個秋天來得特別早,樹葉似乎一古腦落了,鋪在地上厚厚的一層金黃色,斜陽一照,美得有些燦爛。

    我第二年暑假就畢業了,現在這年頭,工作不好找,為了照顧弟妹就直接在鎮上高中上了班。我覺得自己生活清苦一點,哪怕是負些債,總可以讓弟妹完成學業的。

    可弟弟死活不上了,他在縣城裏讀書,成績不好,中遊偏下,家裏又遭突變,他私自放棄了求學這條出路,瞞著我在外麵做起了小生意。我絲毫不知道,他騙我騙得我好苦,直到他出了事,他撞死了人。

    那是我第二次做那個夢,我穿著曳地黑裙坐在暗淡的鏡子前,用如玉雕花的羊骨梳梳頭,頭發長得看不見盡頭。

    弟弟載著貨的三輪在上坡時車鏈驟斷,倒退著衝下坡去,與一個路過的老人撞個正著,那老人當場氣絕。

    經過多次商議與哀求,由我們賠五萬元了事。

    我和弟弟又到親戚家去求去要,可隻討了六千元迴來,我和弟妹商量,將心一橫,將父母留下的六間房子賣掉三間,湊足了五萬塊。

    弟弟低沉了一陣子,最後背起行囊隨村裏人外出打工。

    妹妹就在我那所高中就讀,學習還有一定潛力。我們姐倆起夥,一次迴家周,同學同事都迴家了,我在宿舍裏洗衣服,妹在教室裏看書。我洗完衣服突然想看看她正在學啥,就偷偷進了她的教室,卻看見她正在入神地看一本言情小說,一副如醉如癡的神情。

    我頓時火了,一聲喝醒了她,抓起一本厚厚的複習書狠狠地打在她的背上。她哭了,我罵她,“我在給你洗衣服做飯,你不好好學習,倒在這裏看閑書!你對得起我,對得起死去的爸媽嗎?”

    她喊著“姐”隻想撲在我的肩頭,我一把推開她,吼道,“別叫我姐!我沒你這個妹妹!”怒極之下的我轉身摔門而去。

    那夜裏我很久睡不著,不停地流淚,哭爸爸媽媽。好不容易睡著卻做了那個夢。

    我又穿著曳地的黑裙坐在暗淡的鏡前用如玉雕花的羊骨梳梳那頭看不見盡頭的頭發。

    驚醒來天已大亮,我預感不祥,瘋一樣衝向妹妹的宿舍,宿舍門沒鎖,我一頭衝進去,尖叫一聲,妹妹吊死了。

    我的妹妹!她正吐著舌頭吊在繩子上在我麵前輕輕地笑,我隻覺眼前一黑,頓時昏了過去。

    我的妹妹呀,我害死了你,從此我生有何歡!

    校長親手給我送了八千塊錢,說了很多同情體貼的話,他是個個子不高但很有風度的中年人,睿智中透著親切。

    一個月後的周末,我在辦公室備課,誰知迷迷糊糊睡著了,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見自己穿著曳地的黑裙在黯淡的鏡子前用如玉雕花的羊骨梳梳頭,青絲如墨染,長無盡頭。

    我恍然醒來,恐懼,發抖。

    莫非,弟弟要出事嗎?這個念頭好像要天崩地裂一般,令我絕望地閉上了眼。如果,如果弟弟也死了,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隨他而去,我們一家人到另一個世界裏團聚。

    可是校長敲了敲門,進來了。

    我的心刹那平靜下來,原來是他!我愣愣地望著他。

    他溫和關切地對我說,“我看見這麽晚了燈還亮著,就過來看看。小林啊,工作也要多注意身體啊!”

    他這樣說著,拍了拍我的肩,在我的身邊坐下來,關切地問,“家裏發生了這麽多事,生活有沒有困難啊,你放心,學校會幫你解決的。”

    我沒有說話,隻靜靜地望著他。

    他拉過我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見我沒有反抗,就伸手去摸我的雙峰。

    我冷笑道,“穿著衣服摸,不舒服吧?”

    他垂涎地笑了。一刹那間那張平日看起來睿智親切的臉多了幾分猙獰和陰險,我掄起手一個震天動地的大耳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不備,被打得晃了一下,勃然變色,起身厲聲道,“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告訴你,你不依了我,在這兒你就別想過好日子!論手段,你差的遠了!”

    他甩手而去,我頹然坐在椅子上,聽到靜夜裏貓頭鷹悚人的哀叫。

    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有異性緣的人。雖生的還算清秀嫻靜,但從沒有一個男生主動追求我,如今卻引來一個色狼,他饑不擇食了吧!

    從此,學校就變著方法整我,聽課、挑刺、停課、末尾下崗,我終於在同事們哀憐的眼光中將辭呈摔在那個鬼校長的臉上,臨走還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吐了一口。

    去你媽的,姑奶奶我不幹了!我走了兩步又迴過頭,對著那個睿智親切的校長破口大罵,罵他是披著羊皮的狼,罵他是強奸犯,罵他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罵他的媽他的老婆他的閨女都是地地道道的妓女!

    我是一個不祥的人。

    我住在媽媽留下的三間老屋裏,我不停地恨,咬牙切齒地恨,恨不得將自己的心絞出血來,恨不得拿把刀去殺個血流成河,同歸於盡!寧靜的夜裏,我將這種恨默默地咀嚼,讓它在我的血肉間流蕩,激動,然後清醒醒著,任憑它在心中沸騰!為什麽我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為什麽要奪走我所擁有的一切然後赤裸裸地將我拋棄?

    我招誰惹誰啦?

    我懷著對世間的仇恨,懷著一股複仇的欲念,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市。在我兩個月來求職百般碰壁之後,我已經身無分文,麵對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就在想要輕生的刹那,我突然升起很強大的力量和自信,仿佛有個聲音在指引我。雖然我沒有懾人的容貌,但我可以做一個最出色的妓女,讓無數男人沉迷其中,讓無數家庭旦夕傾覆!我會得到快樂,癲狂的快樂;我會擁有金錢,直可以買下仇人的生路讓他們求死不能!

    而事實上,我真的成了妓女,而他們,仍然在快樂地活著。

    想起了這些,我有些激動地顫抖著。方永正給我以溫暖的胸懷,房間裏射入了東方第一縷晨曦。

    我的唇角漾起,我在輕輕地微笑。不錯,我會一直這樣輕輕地微笑,女神一樣的微笑,這是我尋找了很久,此才將它作為歸宿的表情。

    微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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