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的燈沒有開,隻有窗外稀疏的幾家燈火朦朧了她的視線。


    進了臥室,她就被直接丟在床上,隨即被困在柔軟的被子和他的身體之間,她努力睜開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伏在她身上,唇遊移在她頸項,撩撥過一路的火焰。她緊緊揪著身下柔軟的蠶絲被子,極力壓抑的喘息依然從喉嚨逸出,在寂靜的房間內蕩起曖昧的迴聲。


    “鄭偉琛……”


    他輕輕嗯了一聲,托起她的臉,指尖細細撫過她的眼角眉梢,她微紅的臉頰。


    她也在黑暗裏默然望著他,棱角分明的輪廓,微抿的薄唇,還有那雙蘊藏深情的黑眸,清晰如五年以前。


    五年,五年,恍若一場噩夢……


    如果真的是一場夢,多好。


    如果夢醒後,還是五年前,他們甜蜜的第一夜,多好!


    可惜,命運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一個隱藏的秘密擊碎了她所有的美夢。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然後,她的淚就像決了堤的水,再難囚禁,一串一串,洇濕了他的指尖。


    她是真的醉了,否則,她絕不會在他麵前掉一滴眼淚。


    他的唇又一次籠罩下來,帶著疼痛的仇恨一般,吻得她幾乎窒息。她本能地想推開他,他卻吻得更咄咄逼人,一雙手緊緊將她的手腕鉗製在頭頂兩側,不給她逃避的機會。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此後,記憶的碎片再也拚接不上。


    等她從酒醉中清醒,東方已經發白,鄭偉琛擁著她睡得正沉,不著寸縷的肌膚相觸,滑膩著微溫,就像曾經醒來的每一個早上。唯一的區別是她除了全身無力之外,頭疼得快要裂開,好在骨頭還健在,沒有被他拆得七零八落。


    她頭疼得不想動,於是又閉上眼睛,在他懷中找了個最舒適的位置,繼續睡。


    有人說,在夢裏是看不到太陽的,可她卻做了個被陽光籠罩的夢,或者說,是被陽光籠罩的迴憶。


    在夢裏,她還是情竇初開的年齡,最疼她的爸爸還活著,雖然經常工作到深夜,可不管迴來得多晚,都要為她和簡婕把被子掖得嚴嚴實實;她的媽媽也沒有改嫁,雖然經常嘮叨她學習不努力,或者埋怨她的頭發掉得滿地都是,可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的;簡婕的腿也沒有受傷,還是那個成績優異、自信漂亮的女孩兒,雖然有點小小的驕傲和任性,可絲毫不影響她的可愛。


    還有她暗戀的男生,不管春夏秋冬,總是帶著一身燦爛的陽光出現。


    春天,天空很藍,空氣裏彌漫著梔子花的清香,雲霄飛車騰空而起,她尖叫著抓著他的手臂,頭繩在下墜中滑落,她及腰的長發如黑霧散開,迷了他的眼,也迷了她的心竅……


    迴家後,她在日記本裏寫的滿滿都是他的名——偉琛,還有她一直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愛慕。


    初夏,街邊的柳樹抽著嫩綠的新蕊,隨風扶搖。路過冰淇淋店,她請他吃蛋卷冰淇淋。吃著甜得發膩的冰淇淋,走在被柳樹枝葉篩落的陽光下。


    她問他,將來想考什麽大學?


    他說,他要考軍校。他問她:你呢?


    她說:我要考芭蕾舞團。


    那時候,夢想總是很高遠,迴家的路總是很短。


    迴到家,她放下書包就去向讀過軍校的鄰居哥哥打聽軍校的情況。鄰居哥哥告訴她,軍校的管理相當嚴格,不但有規定的起床睡覺時間,天天都要進行高強度軍事訓練,沒有業餘文化生活,還不能隨便外出,即使周末外出也要請假,完全沒有人身自由。


    想到以後很難再見到他,她小小地失落了一下,不過,又聽說軍校內裏不許談戀愛,女孩子也少得可憐,讀軍校很難找到女朋友,她失落的心情又平複了。


    ……


    深秋,校園裏的銀杏樹葉落了一地。


    盼了一天的放學時間到了,同學們爭先恐後往校外走,簡婕留在學校補習,不和她一起迴家。


    威武的中學大門前,一隻綴著金光燦燦手表的肥手搭在簡葇肩上,“簡葇,我們家的車就停在那兒,我可以順路送你迴家。”


    她扯了扯被那肥手壓住的一縷頭發,一不小心扯斷了幾根,很疼。


    眼前一晃,一輛破得叮當響的自行車從她麵前晃過,騎車的鄭偉琛長腿在地上一撐,自行車在她麵前劃了半圈弧線停下來。


    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聽到他的聲音,“迴家嗎?我帶你一段。”


    比陽光還烈的一道道視線投射過來,燙紅了她的臉頰。她垂著臉默默坐上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沒讓嘴角樂得抽筋。


    一路上,他的車騎得飛快,被拋下的風從耳邊飛速掠過,隨時可能把她刮飛似的,她幾次想抱緊他的腰,手悄悄伸到了他身側,又悄悄收了迴來……


    ……


    寒冬,公共汽車在鋪了薄雪的路上緩慢行駛。她仰起頭,悄悄瞟著站在身邊的他。比起他無可挑剔的精致五官,她更喜歡他身上的感覺,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感覺,總之會讓她每每看到,心口都是一燙。


    迎著被車窗拋棄的路燈,她看見他下頜淡了許多的淤青,雖然淡了,看在她眼中依然觸目驚心。


    認識很久了,她從來不問他的家事,他也從來不提,所以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麽經常挨打。


    吹了一路的寒風,她終於沒有冷靜下來,開口說:“舊社會已經被推翻了這麽久,你怎麽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呃……”他愣了一下,才摸了摸下頜上的淤青,不以為意地答:“在我爸的思想裏,強權不但要靠暴力奪取,還要靠暴力維係。”


    “你想沒想過抵抗?”


    “抵抗?!”他頗有興致望著她,“怎麽抵抗?”


    她努力想,最後想出個自以為很聰明的餿主意,“不如,你離家出走吧。”


    “……”他沉默了。


    她把他的沉默當作讚同,開始幫他籌劃未來,“我奶奶有個舊房子,她去世之後就一直空著,你可以住在那裏。”


    後來,他真的離家出走了,就住在她奶奶四處透風的老宅子裏。她拿了各種棋牌陪他解悶,說好了她輸了就走,結果她一晚上都沒輸過,說好了一起看日出,結果她一不小心睡著了……


    很久很久以後,她還是想不明白,分明就是她純潔地解救不幸少年脫離水深火熱的苦海,怎麽就被他家人認為“私奔”了呢?怎麽就讓他過得更水深火熱了?


    好吧,她承認,她拐了人家良家少男離家出走,確實有點非分之想,可她根本沒有勇氣實施,她隻能每天偷偷在心裏期盼,期盼他會漸漸喜歡上她……


    那一天,她終於等到了。


    那天,他塞給她一張《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票,她用滾燙的手心握著電影票,笑得嘴角都要抽筋兒了……結果,命運跟她開了個大玩笑。


    就是那天,她的家庭破碎,她的世界轟然間坍塌。


    她錯過了那次約會之後,他轉去了一所封閉學校讀書,他們也再沒見過麵。直到多年後,他們意外重逢,才又繼續那一段美好卻短暫的愛情……


    從美夢中醒來,整個天空變成了藍色,沒有黑暗,也沒有雨。


    簡葇轉臉看看身邊,空無一人的冰冷。


    忽視掉內心的失落,她擁著被子坐起來,發現枕邊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浴巾,浴巾上有一張簡短的字條,剛勁有力的字跡一看就是鄭偉琛的風格。


    “我去上班了,早餐在保溫盒裏,吃過了再走。”


    指尖觸摸過簡短卻溫暖的字跡,她苦澀地微笑。


    ……


    圍著浴巾走進飯廳,她一眼便看見古色古香的紅木雕花桌椅,蔓藤纏繞的鏤空圖案生動得仿佛纏繞捆綁住了她的魂魄。她怔忡了好一陣,才想起從保溫盒裏拿出早餐。


    香濃的豆漿還滾燙著,油條也還香酥可口。


    原來,對麵街那間早餐店還沒關門。


    吃著吃著,她才想起件重要的事情,她沒有可以穿出門的衣服。看著手機的通訊錄從頭滑到尾,最後她點了駱晴的名字。


    駱晴被睡意浸透的聲音傳來,“喂……”


    “我在藍籌名座e座19樓1號,拿套衣服過來接我,快點啊。”


    “衣服?你衣服呢?”


    “我昨晚喝高了,衣服被人扯成布條了。”


    “男人,還是女人?!”


    這個,重要嗎?好像挺重要。


    “男人。”


    電話那邊的聲音頓時困意全無,“你,昨晚不是讓男人睡了吧!”


    “你還能想出其他可能嗎?”


    駱晴當然想不出其他可能,因為其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天被連綿幾日的雨衝洗過後,水靈靈的藍,晨光穿過薄霧,淡淡的寧靜。


    立交橋上卻是喧鬧的,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讓人無暇去感受這明媚的陽光。


    駱晴心急火燎於上班高峰時段,在立交橋上拚出條血路趕到一處十分寒酸的公寓。其實按照地理位置看,這處公寓即便稱不上豪宅,也算個高端住宅,隻不過以她看多了金碧輝煌豪宅名邸的欣賞眼光看來,這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兩廳委實小了點,再加上簡約又簡單的灰白色格調,除了必不可少的家具,沒有裝飾和光彩,乍一看去,跟家徒四壁差不多。


    環顧一圈,整個房間唯一看上去有點價值和光彩的,隻有餐廳那個上好的紅木雕花餐桌,偏偏這餐桌與整體裝修格調格格不入,越看越突兀。


    而所謂的“受害人”此刻正圍了條白色浴巾,坐在紅木雕花的餐桌前吃油條豆漿吃得不亦樂乎。駱晴真恨不得拿油條抽死她。


    她把手中的裙子往簡葇麵前一丟,緩了口氣才開吼:“你不是說你昨晚被一個醉鬼睡了嗎……我闖了三個紅燈趕過來,鬧了半天你是逗我玩兒呢?!”


    受害人指了指自己肩上重疊的吻痕,又指了指椅子邊變成一團殘布的名牌時裝,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反問:“這還不夠明顯嗎?難道非要我跟偶像劇裏的女一號一樣,抱著床單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你才相信?”


    駱晴冷靜想想,那的確不符合簡葇的作風。這麽多年的朋友,簡葇那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的性格駱晴比誰都清楚,她越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裏越是淚流成河。要是她抱著床單哭得天昏地暗,哭訴自己悲慘的經曆,不用說,那肯定是在試戲。


    思及此處,駱晴頓時生出把那個下流無恥的男人剝一層皮的衝動,假如簡葇還沒這麽做的話。


    “那男人呢?”駱晴張望了一圈,不見人影,“還活著吧?”


    “走了,趕著去上班。”


    也就是說已經和平解決了。


    嗯,不得不說這也是理智又明智的選擇。畢竟以她們這種工作性質,非常不適合對簿公堂,搞不好名利雙失,還被人罵成是“賣肉炒作”。


    她拖了桌邊的椅子過來,坐下歇了口氣,又問:“他怎麽補償你的?”


    簡葇指了指桌上很接地氣兒的早餐,“他給我買了早餐,豆漿是新榨的,油條是新炸的,味道不錯,你來嚐嚐。”


    “搞沒搞錯!這是哪冒出的極品啊!”


    “不然要他怎麽樣,帶我坐遊艇吃法餐,順便開瓶紅酒慶祝一下?!”


    駱晴真有點搞不懂了。這是什麽情況,一個剛被人睡完的女人,還有心情自娛自樂?最關鍵的是,這個女人是簡葇,那個一心吃齋禮佛,修身養性,避男人如避蛇蠍的簡葇!


    “你,沒事兒吧?”她試探著問。


    簡葇抬眼,一雙明眸千年不變的沉靜,隻是多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放心,我沒事兒。”


    “我跟你說,沒事兒也絕對不能輕饒了他,”她提出很有建設性的意見,“你就算不要個三環內的豪宅,也該讓他賠償你個百八十萬的精神損失費!”


    簡葇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角,又抹了抹沾滿油的手指,“他沒錢,像他那種朝九晚五上班的工薪族,拿什麽送我豪宅?!”


    “工薪族?”駱晴更懵了,“你昨晚不是應酬《似水流年三部曲》的投資方嗎?從哪冒出工薪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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