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隻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裏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麵之後,兩下裏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隻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麵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


    長安見了蘭仙,隻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麵,隻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麽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隻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我隻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麵相親。長安與童世舫隻做沒見過麵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裏,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迴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表。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


    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隻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麽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裏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迴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薑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麽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


    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迴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


    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麽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麽?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隻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麽?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薑家枉為世代書香,隻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


    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噯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迴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麵前糊什麽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麽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裏供養了你這些年,就隻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裏一刻也坐不穩?”


    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麽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裏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麽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


    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麽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薑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麽迴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麽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薑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隻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


    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麽長怎麽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薑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麽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迴一點麵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隻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麽想?他還要她麽?上次見麵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麽?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麵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


    向他解釋麽?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麽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迴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鍾,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唿——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


    那麽,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


    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迴道:“為什麽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麽?”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麽,為什麽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麽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麽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


    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麵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


    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


    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麽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


    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


    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麵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麽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薑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一迴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迴過頭去,隻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


    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隻是毛骨悚然。


    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


    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


    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


    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


    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麵割著人像剃刀片。


    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


    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隻剩下世舫一人獨酌。


    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隻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


    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


    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麵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麵送了出來。


    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


    世舫迴過身道:“薑小姐……’


    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隻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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