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龍悅大酒店。


    今天是約定聚餐的日子,本來出了這種事近期不宜宴請,但是林躍顯然不會在意這些,而且某種程度上來講,慰勞一下在周誌剛葬禮上出過力的街坊也是應該。


    鄭娟沒有來,因為他不放心兩個孩子陪著李素華,畢竟兒媳婦還能陪婆婆聊天說話,孫子和外孫女……那肯定是沒有共同語言的。


    “周總,您邀請的客人到了。”


    林躍正在後廚視察衛生情況,接替丁霞管理酒店的匡經理走到他的身邊小聲提醒。


    “好,我知道了。”


    他剛要往外麵走,看到女經理臉上的表情又頓住腳步:“怎麽了?有什麽話直說,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丁霞沒告訴你我最煩的就是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嗎?”


    匡經理抿了抿嘴:“周總,吳倩和於虹真的是您的好朋友嗎?”


    瞧她這話問的。


    林躍知道她內心真正的想法是什麽。


    吳倩是酒店的保潔領班,於虹是保潔員,以前她們不知道周秉昆是集團副總裁,還能端正態度,認真工作,現在知道了他是集團副總裁,心態肯定會有變化。


    就吳倩那種性格,用屁股想想也能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於虹和周總是好街坊好朋友”這件事九成九已經傳得酒店員工人盡皆知,而匡經理剛剛接手丁霞的工作就麵臨這麽棘手的問題,她能不焦慮嗎?一方麵擔心吳倩和於虹從此以後放飛自我砸了酒店招牌,一方麵又怕處罰那兩個人會讓她們跑去老板母親那裏訴苦,讓老板夾在中間不好辦,而今老板又要在自家酒店宴請她們,這……她真得很為難。


    “你不錯。”


    林躍沒有正麵迴應她的問題,反而誇了一句。


    “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去忙吧。”


    “好的周總。”匡經理恭敬地答了一句,轉身離開後廚。


    林躍也在指點廚師長幾句做菜要領後往樓上走去。


    今天宴請孫趕超、肖國慶他們,除了對幾人在周誌剛葬禮上跑前跑後表示感謝,也有尋找機會敲打吳倩、於虹的意思,免得這倆貨打著自己的旗號在酒店裏作威作福。


    說起來丁霞找的接班人不錯,其實她大可以把吳倩和於虹當祖宗供起來,比如可以不來上班,工資照發什麽的,但是她沒有,而是實事求是地把自己對酒店經營方麵可能出現的問題表達出來,不像東北很多企業的領導對長久以來養成的思維僵化,裙帶風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同流合汙。


    “哎呀,你別看吳倩和於虹在酒店上班,咱這還是第一次來這兒吃飯,太高檔了,瞧這裝潢,這大餐桌,這大吊燈,太……那個詞叫什麽來著?奢侈,對奢侈。”


    遠遠地便聽到孫趕超在那兒感慨。


    “喲,趕超,你這文化水平見長啊,跟誰學的?”喬春燕的聲音。


    “跟我兒子學的不行嗎?”


    “咋地,又顯擺你那愛學習的兒子?”


    “興你顯擺德寶掙錢買了一套三居室,不興人家顯擺一下兒子學習好啊?忒霸道了,是不是於虹?”吳倩加入了兩個人的對話。


    接下來是唐向陽:“春燕,德寶的情況好點沒有?”


    他和曹德寶以前在一個車間當工人,和曹德寶的關係自然比孫趕超、肖國慶二人好一點。


    “還那樣,能吃能喝能走能睡,醫生說隻要保持放鬆,避免大喜大悲,情況就不會惡化。”


    “那就好,那就好。”


    “哎,這秉昆咋迴事?他請客吃飯,自己不露麵,叫我們在這裏幹等,這還真是大老板做派了啊。”肖國慶就差拿筷子敲碗罵做飯的了。


    這家夥實在,說話也是真不過腦子。


    林躍伸出手去敲敲門,從外麵走入包廂。


    “你看吧,這人就是不經念叨。”喬春燕拍了拍手:“容我在這裏鄭重地給大家介紹,深成集團副總裁,龍悅大酒店的老板,也是我的幹哥哥周秉昆,到了。”


    林躍說道:“我剛才去後廚了。”


    喬春燕說道:“知道,好不容易下趟基層,視察工作嘛,我擱區裏當婦聯主任那會兒,以前市裏的領導下來都這麽幹。”


    林躍沒有跟她繼續貧嘴,走到桌邊看了一眼:“菜點了嗎?”


    孫趕超說道:“等你點呢。”


    林躍招招手,把女服務員叫到跟前說了幾句話,對方點點頭,邁著優雅的步子出去了。


    吳倩注意到唐向陽臉上的微表情:“看傻了吧,我們這兒的服務員可都是百裏挑一的大美人,醜的不要,老的不要,身材不好的不要,就說這上崗前還要去北京接受專門的培訓,不然你以為龍悅大酒店憑什麽能夠穩坐吉春市最豪華酒店第一這麽多年。”


    說完還指指他,譏笑道:“覺得自己沒見過世麵了?你這還工程師呢。”


    確實,她跟於虹在龍悅大酒店工作的十多年,別的沒多見,揮金如土的老板見得不少,倆人私下裏還吐槽,要是能夠年輕二十歲,搞不好她們也能傍上身價百萬千萬的大老板什麽的。


    唐向陽推了推眼鏡,搖頭苦笑。


    吳倩繼續說道:“唉,還是人家鄭娟命好,嫁給了秉昆這支潛力股,當初大家都為他那幾百萬銀行貸款發愁,現在想想的話,真蠢啊,不是我說,能來這裏請客的人,誰身上沒個幾百萬上千萬的負債?不欠銀行錢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老板,因為別人會覺得你沒實力,沒關係,在銀行那裏搞不到錢。”


    從這一點來說,她確實沒有白混,對比以前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變。


    “好,說得好,說得太對了。”喬春燕舉著手給她鼓掌叫好。


    於虹在旁邊碰了她一下,不過喬春燕並沒有收斂:“你啥意思啊?覺得我的動作太粗魯了?我幹哥哥還沒說話呢?是不是幹哥哥?”


    林躍點點頭,意思是自己不在意。


    要說孫趕超、肖國慶這幾個人,大毛病沒有,小毛病很多,不過隻要不是原則性的錯誤,他也不想跟他們計較,畢竟對比周蓉因為自私致死親爹還想把責任推給他,老大甘願做郝家的上門女婿,也不願意成為周家的頂梁柱,什麽愛抱怨啦,想占他點便宜啦,得隴望蜀啦,放在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人身上,也算是常情吧,像鄭娟這種懂得感恩,知足常樂的女人是很少的。


    “看見沒有,誰說他變了?沒有。”喬春燕說道:“咱平心而論,誰管理一家那麽大的集團還能分出時間處理老家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啊?說我幹哥哥忘本,沒良心。”


    這話說得肖國慶一臉赧色,以前不知道,也就這幾天才迴過味兒來,他之所以能夠當上紅星木材加工廠的保衛科長,孫趕超成了車間主任,不用再幹重活累活,都是周秉昆運作的結果。


    吳倩小聲嘀咕一句:“明明是你們家曹德寶跳得最歡,現在可好,倒打一耙。”


    喬春燕隻當沒有聽見:“現在我算是知道曲老太太為什麽一聽我們抱怨就不舒服了,她那兒哪是不舒服,她那是在趕人,也不過是作為老領導,不好意思把話挑明。”


    她這恭維林躍,拚命地刷好感度的當口,服務員魚貫走入,把一盤盤菜端上來。


    水果拚盤,上湯時蔬,紅油海蜇頭,炸榴蓮卷,秘製乳鴿,甲魚湯,蒜蓉澳龍,碳烤羊排,翡翠蝦球,清蒸石斑魚……


    酒是兩瓶茅台15年陳釀,四支全英文標簽的紅酒。


    吳倩和於虹是酒店員工,雖然在客房部上班,但是對於這些菜的價格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別的不說,單單兩瓶茅台15年陳釀就抵得上她們好幾個月的工資了。


    喬春燕想起曹德寶倒賣光碟賺到錢以後迴來請肖國慶等人吃飯的一幕,當時挺得意,挺牛掰,說周秉昆沒像他一樣請大家吃迴像樣的大餐吧,結果呢?有半年時間嗎?就給比下去了。


    林躍衝身後侍立的女服務員使個眼色,兩人走過來,其中一個把餐桌上的茅台酒打開,倒進麵前的精美分酒器裏,完了順時針給孫趕超、肖國慶、唐向陽和林躍斟滿,另一個人拿的是紅酒的醒酒器,給喬春燕、於虹和吳倩麵前的高腳杯各倒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於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動作很僵硬,要知道作為客房部保潔,平時都是客人支使她,什麽時候被人這麽端茶倒水地伺候過,孫趕超和肖國慶也好不到哪裏去,喬春燕和唐向陽好點兒,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


    “行了,你們下去吧,我們自己來就可以了。”


    為了不給他們壓力,林躍吩咐服務員離開房間。


    “好的,周總,我們就在門外,有事您招唿。”


    兩人答應一聲,到外麵去了,孫趕超、肖國慶等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表情和動作也變得自然起來。


    喬春燕哈哈笑道:“哥,我覺得你這酒店應該再安排幾個長相一般的,你瞧剛才那兩個妹妹,把我這光字片一枝花都比下去,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飯了。”


    唐向陽幾人莞爾,氣氛隨之緩和不少。


    林躍說道:“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提前知會經理,她就按照商務宴請的標準辦了。”


    “嗨,我就是隨口一說。”喬春燕端起杯子:“都多久了,沒跟我哥坐一塊兒好好吃頓飯了?四五年有吧?咱們光字片的鐵哥們、鐵姐們兒走一個唄。”


    她沒說光字片六君子和他們的媳婦們,呂川是沒時間來,曹德寶是有病,就算沒病,十有八九也沒臉來,別人或許不清楚,她這個做老婆的心知肚明,看到死黨混得比自己好能氣得腦出血,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林躍端起酒杯,其他人也跟著端起酒杯,一起飲盡杯子裏的酒。


    孫趕超喝完抿了抿舌頭,又把杯子倒過來往嘴裏控了兩下。


    肖國慶想起某台的廣告:“咋地?難舍最後一滴啊?”


    孫趕超說道:“這酒幾百塊一瓶,這一杯就是一周工資。”


    吳倩說道:“瞧你那點兒出息,今天秉昆請我們在這兒吃飯就沒想過要省錢,隻要你不怕出溜到桌子底下丟人現眼,好酒管夠,是不是秉昆?”


    “沒事,喜歡喝我讓小匡給你帶兩瓶迴去。”


    林躍說得隨意,孫趕超可不好意思要,吃人家的喝人家完事還要往迴拿,這也太不上道了。


    他這兒剛要出言拒絕,那邊吳倩嘴很快:“我們也有嗎?”


    她指的是麵前放的紅酒。


    喬春燕等人不認識這款紅酒,唐向陽作為化工所的工程師多少還是有點了解的,因為需要考慮匯率的問題,這玩意兒的價格不比茅台低。


    “有,每個人都有。”


    都多少年了,還是那個總想著占人便宜的吳倩,不過林躍對此並不在意,對一個每天按千萬計算盈利的人,自然不會糾結這點得失。


    喬春燕說道:“聽聽,這大老板底氣就是足,別說茅15,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一年能喝一次普通茅台,那都是十分奢侈的消費了。”


    到底是做過副主任人,茅15的名字都叫得出來。


    兩句話就從林躍那裏討到一對高品質紅酒,還有給肖國慶的兩瓶茅15,吳倩很得意。


    “你呢,還有得喝,我們這樣的家庭也就聞聞味兒了。”


    喬春燕說道:“我啥樣的家庭啊?咱們都一樣的行嗎?也就我哥,我哥是真厲害。”


    吳倩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春燕兒,你說這話我不愛聽啊。誰不知道你男人倒賣vcd光盤大賺了一筆,都給家裏買了三室一廳,我們呢?趕超還跟父母一起住,我們一家三口擠在太平胡同鄭娟家的兩間土坯屋裏,就算秉昆兩口子再看不上它,那也是人家鄭娟的祖業,說起來也是住的別人家的房子,咱們的情況能一樣嗎?”


    “行行行,我比你好,比你好成了吧。”


    “咱們這些人裏除了秉昆和鄭娟,可不就你家條件好嘛。”


    說著說著還紅眼了,淚珠子在眼眶裏轉啊轉的。


    喬春燕一瞧,有點方:“怎麽還哭上了呢?”


    於虹趕緊給二人滅火,端起酒杯:“來來來,咱們三個女人喝一杯唄,長這麽大第一次到這麽高級的飯店吃飯。”


    吳倩不動,隻是晃了晃身子,別過頭去,


    “幹啥玩意兒,你又幹啥玩意兒?每次聚會你就整這麽一出。”肖國慶氣得兩眼圓睜,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


    “昆兒不在的時候,你不也發牢騷嗎?憑什麽我就不能委屈?不說昆兒,你要有德寶一半能幹,我們也不至於現在還住鄭娟的房子。”


    “是,我沒德寶一半能幹,更比不上昆兒,你嫁錯人了,不滿意你找別人去,有本事走啊。”


    “肖國慶!你說得這是人話嗎?我嫁到你們老肖家十八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自己不知道嗎?”


    喬春燕也替吳倩幫腔:“國慶,都奔五的人了你怎麽還這樣,跟個炮仗一樣一點就炸。”


    他能不炸嗎,81年六君子聚會,吳倩鬧妖,周秉昆把鄭娟的房子讓給他們住了,84年六君子聚會,吳倩又鬧妖,完事曲秀貞給她介紹了一個當保潔員的工作,現在他們知道了,其實龍悅大酒店背後的老板就是周秉昆,今天還來,她想幹什麽?本來知道紅星木材加工廠是周秉昆救活的,還給他安排了一個不用幹重活的小官兒當,人家又在這麽高檔的飯店花好多錢請大家吃飯,而且備了貴重的禮物,就有點為之前被曹德寶帶偏的表現慚愧,沒想到吳倩再度鬧妖。


    丟人呐!


    這裏是大酒店,要換成自己家,保證桌子都掀了。


    “哎,行了行了,你們別吵了。”孫趕超起身勸架。


    吳倩別過頭去不看肖國慶,還用手抹了一把淚。


    林躍在旁邊看得好笑,這個女人啊,深諳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每次跟他一起吃飯就賣慘,想要幹什麽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別說喬春燕和於虹,現在連肖國慶這個大老粗也咂摸出味兒來了。


    “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把你當啞巴,現在我總算知道昆兒為什麽不願意參加我們的聚會了,有你這種玩意兒在,是我我也躲。”


    “肖國慶!”吳倩抹著淚說道:“有些話憋在我心裏好久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在,那我也別藏著掖著了。咱們這些人裏麵昆兒管誰最多?趕超,你們家二層小樓是他幫忙建的吧?還為你得罪了大熊一家,於虹告訴我就連你妹妹小寧考大學也是昆兒幫忙找的學校,出的學費,畢業後秉昆把她安排進華能汽車,現在跟那個董廠長談戀愛呢,等他們結婚後你們一家人就跟著享福吧。你說……有沒有這迴事?”


    孫趕超兇巴巴地看著她媳婦兒。


    於虹躲躲閃閃不敢跟他對視。


    吳倩繼續抱怨:“是,昆兒沒有直接幫春燕,但是曹德寶能掙來一套三居室的錢靠得是什麽?如果是他自己,有這個可能嗎?還不是昆兒給他提供了機會,他抓住了,你們家才擺脫租房子住的局麵,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站在那幾個人的角度看問題,這話倒也不錯,如果深成集團不發布vcd這款電子產品,如果周秉昆沒有提前把它拿給曲老太太用,曹德寶就不可能瞅準商機做好準備,在恰當的時候出擊,賺得第一桶金。


    “我們呢?昆兒就把太平胡同的兩間土坯房讓給我們住了。是,後麵國慶當了保衛科科長,可是工資比趕超少了五分之一啊,我在酒店當保潔員,幹了快十年了,提個領班有問題嗎?沒問題吧。所以我說他管我們家最少,這話說錯了嗎?”


    喬春燕想說際遇不是這麽比的,但是看看吳倩的樣子,知道說了她也聽不進去,便隻能作罷。


    唐向陽夾在女方和男方中間,本來嫉妒周秉昆的他現在多了一絲同情和理解,你說吧,都沒錢的時候,暗中較勁,比來比去,這有錢了,你管這個多一點,那個就抱屈,你管那個多一點,這個就埋怨,父母之於兒女還沒法一碗水端平呢,這種朋友關係,那更是不幫不好,幫多了也不好,剛剛好?什麽叫剛剛好?怎麽做才能剛剛好?


    這時林躍從椅子起來,目光環視在座之人一圈:“吳倩,你覺得我管你們家少是吧,那好,我就給你和國慶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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