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邪魔不在乎,隻把白水寨當作泄恨的由頭,指點毀壞的小事,以潰滅人跡為彰顯神威。百穀被津滇帶迴寨口時,他無法下腳,樂土變作泥濘的荒莽,一聲微渺的求救都聽不到。那麽多牛羊,時常饑餓的黑狗吼得比人還大聲,也聽不到了。家不在了,他父親成為凡人後挑選的居所不在了,父親可能以後也不在。自己要去哪兒呢?百穀咬著牙下定決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殺手曾是如何哄騙自己執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難消,故要與他自此做敵。“讓我幫你,爹。”百穀攔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幫你,不然我就不鬆手了。”“你根基不牢,毫無修為,上山能活過來用的是……”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沒有下次了。”“可我認識路。”百穀急著說:“我能找的到那條血河,要殺他的話,就可以守在那裏。”白沃:“那就更不行,你清楚他,他不是更清楚你麽。”百穀剛要反駁“他不清楚我”,不知為何嗓子突然發啞,沒來由地捏緊了手指。“不會的,他、他……”他對著百穀一飲而盡。那樣幹澀的鬼眼,居然流下一滴淚來。剛剛才發了誓要忘記跟邪魔有關的過去,就被牽扯進來的迴憶酸倒了話語,怎麽能這樣?不可以這樣。百穀的瞳仁幽深,強迫自己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個傻笑來:“爹,不要緊的,他已把我忘了。“就算站在他跟前,他也不會認識我。”山雪人行絕,死人骸骨相撐住。在長夜台的一戰中,傖民揮砍利器把血池砍破了一道裂紋,血水像破堤一般洶湧傾瀉,將裏麵摻帶的東西也拋溢了出來。伊爾紮吉將繩索捆套在胸前,另一頭套在拖拉的“屍體”上,是那個她親自推下血池的“白毛鬼”,在一場混亂的反抗中逃脫了練屍之苦,伊爾紮吉剛出山洞就看到了他,一起帶出來了。從白日拉扯到深夜,似能聽到遠方惡鬼的叫囂,冰晶四下飛旋迷離,睫毛掛雪,女孩不住咳嗽,更加賣力地向前掙行,“屍體”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狹長深刻的血跡。“呃——你活過來!”她一邊使力走著一邊喊,右手的腕骨被瀟君擰碎,軟塌塌耷拉著;左手被繩子勒出青紫,皮膚崩裂,隻得使著蠻力趟向深雪更深處:“我們傖民從不錯殺人,這迴妄聽歹言害了你,你活過來就給你道歉!呃——呀!”蒼華凍草哀,淵冰百丈深,伊爾紮吉像雪原上的麻雀,碎雪末黏在棉衣獸皮上凍透了大半個身體,狂躁的厲風與踩踏的吱扭彼此和餘。她不想放棄嵐間——落陷好人是傖族人的恥辱。可下坡用力太多,凍僵的兩腳早已兜不住距離,一個趔趄沒站穩,山麓斜背便抖落了她,令女孩翻滾跌下。雪泥塞進了口鼻,胸口的繩子扯得極為痛苦,而在繩索的另一端,昏迷的嵐間也被巨大的墜落拽離了路線,無有迴轉垂直滑下。兩人栽著跟頭,套索纏絆,細膩的冰雪鋪成羊絨華毯,將二人一路推下深淵。懸崖咫尺在即,如大張的獸口,伊爾紮吉撿起鬆樹的斷枝插進雪下草皮,左腳一蹬,撞向凸起的山石,慌亂的滑行就變換了路線。他們從必死的絕路撞到巨石上,停止了滾落,卻也因重重砸在其上,骨節受創,渾身磕破。這一痛,反倒讓嵐間蘇醒了。他睜開眼睛,像在這個世上第一次睜開眼睛,就那樣躺著,腦袋空空。一隻蒼鷹雙翼蕩著風霜,從天外峽穀輕盈飄來,它先是圍著嵐間的身體盤旋打轉,而後徑直落地,扭頭晃尾地走到他麵前,黃眼睛側目銳利。一人一鳥互相盯了一會兒,都覺得奇怪,蒼鷹又拍拍翅膀飛走了,繼續尋找主人。霧野之神神性泄散,許多生靈認不出他了。還好有兩隻小豹兄弟學著小鹿步伐跳躍路過,它們在清晨前咬著媽媽的長尾巴一路玩耍,撞在嵐間腳上,慢悠悠打了個滾兒。大雪豹湊近聞了聞,知道這是幾天前許可自己吞吃祭牛的恩主,它伸出舌頭,不斷舔著嵐間的臉,想用寒宵霜雪裏獨有的一點溫熱喚醒他。野獸體內未開采的山魄熏騰著嵐間,他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腥氣水珠,抬手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頭,它就興衝衝地一頭拱進嵐間的頸窩裏。“嗯……淘氣,貢布。”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說了什麽:“貢布,你是大孩子了,怎麽不給弟弟做榜樣呢。”貢布的弟弟多吉蹲在嵐間肚子上洗臉,掌心還很軟呢。貢布是護法,多吉是金剛。名字是一把鑰匙,撬動了心。嵐間忽然心中發緊,伏地幹嘔,血池的汙穢之水沒有放過他,引發腹部的痙攣,通體的疼痛,一時唿吸、吞吐、目視、聽覺與思考,都受到了邪奇陡升的攔阻。他沒經曆過似同脆弱凡人的煎熬,使勁捏住眉心,為要讓自己清醒起來:“……假山神,是他……內丹半顆沒了,另一半……被汙染了。”因著身體裏的異變,內丹染為血色,起引淒意,他攥起拳頭錘擊地麵:“可恨!”多吉膽子小,嚇得四肢飛跳起來,躲進媽媽肚子底下亂瞅,貢布伸出手掌去碰嵐間,胡子一聳一聳嗅著他的怒怯,有清晨的薄光映亮它的絨毛。天色愈亮,不安愈強,一眼生寒的玉衣已換為刺目深朱,這不像嵐間的豔麗顏色,染髒了雪。過了一會兒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殘雪與淺草地,想尋一處遮蔽處藏掩身體——太肮髒了——他想,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如何見人?想洗掉,洗掉這被恐惡與冤苦累加的紅,洗掉身上被咒詛的血。但預料之外的人就在不遠處。伊爾紮吉連聲痛唿,搖晃著身體,她的手腕本來就不能動,這下腿也摔傷。今日若是放晴還好,否則碰上風雪天,便是斃命於荒野。伊爾紮吉挪了下膝蓋,便傳來紮心的疼,她卻知道自己不能哭,不然能向誰唿救?阿爺死了,村裏的勇夫死了,山神大抵也死了!嵐間聽見屢屢悶哼異響,走近石崖地的另一端,見一個女孩匍匐挪動去避風口的路上,身上纏著繩子,鋒利的山石把她衣裳割得破爛。嵐間從她頭飾裏看出了端倪,心生憐憫:“卓瑪,你是傖民麽?”伊爾紮吉扭頭見到嵐間立在背後,頓時因他身有血氣縈繞而拚命搓動兩腿後退:“別過來,別過來!”嵐間停住腳步,無聲地看著她,看她慌張的眼睛裏有自己狼狽的身影。兩個人喘著氣對峙了一會兒,彼此略有幾分不同的緊張。隻有貢布在他們倆中間跳來跳去,活躍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