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列渾身僵硬,聲音太近了,近得像有人趴在他耳邊,連對方的氣息能感覺到,下一刻,他看向身側,原本發呆的九條結衣已經轉過頭來,直直盯著他,眼眸裏正有一團扭曲的東西往外爬。


    冷汗瞬間爬滿後背,蓋列身體僵硬,唿吸驟停。他本能地想要抬起手中的複合式標準步槍,卻發現身上的戰術裝甲仿佛變成了一具鐵棺材,連手指都無法挪動絲毫。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九條結衣眼眶裏爬出的扭曲觸手越來越近,直至能看清觸角表麵上像蜘蛛腿一般細密的絨毛,以及絨毛間絲絲縷縷的黑色煙塵。


    接著,無數觸角纏繞淹沒了他的視野。


    全覆蓋式麵甲裏的實時影像隨即熄滅,蓋列眼前一片漆黑,不知為何,他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黑暗的曠野,甚至能感覺到迎麵而來的微風,風裏還裹挾一絲清涼的水汽。


    這時,風力突然強了起來,極其遙遠的高處出現一團亮光,像某種圓形的探照燈,燈光穿過濃濃的霧氣,暈成一片。


    很快,第二團光亮出現,接著第三團,第四團……直至數十團光亮勾勒出一個巨大的漏鬥形狀。


    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從心底冒出,蓋列意識到那是什麽,卻不願意相信,然而,幾分鍾後,當光團後的龐然大物露出高聳的艦橋與橫置紡錘形的輪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新銀河號母艦,人類三大母艦之一。


    怎麽可能?


    新銀河號不止是最強母艦,也是外域集團軍群司令部,輕易不會駛出啟山城外的母港,除非……人類文明遭遇強敵,並且已經到了最後的決戰關頭。


    這是幻覺。


    就在蓋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的時候,讓他更加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新銀河號的右上方,一團極其耀眼的光團出現,片刻,那個光團四周又浮現出六個淡藍色的光斑。


    那是……阿希亞號。


    新銀河號的左上方,三個光團呈等邊三角形徐徐浮現,三角形中央無數光點閃爍。


    拉尼凱亞號。


    三艘母艦的輪廓愈加清晰,如同連綿的山脈自濃霧間徐徐浮現,又像遙遠的大地被神明掀起,即將壓頂而至。


    蓋列大腦一片空白,直到三艘母艦之間的“縫隙”中亮起無數星辰,直到星辰慢慢變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光斑變成艦船,他忽然醍醐灌頂,意識到眼前顯示的是人類文明傾巢而出的景象。


    思維從震驚中恢複,他開始看到更多細節,三艘母艦似乎全都傷痕累累,圍繞在周圍的艦船基本都是各種運載艦、貨船、重型礦船,幾乎看不到戰列艦,驅護艦,盾艦,引力勢阱船等等武裝艦型。


    什麽局勢會出現這樣的艦隊形態?


    蓋列想到一種可能——撤退,更準確地說是不顧一切地逃亡,所有武裝艦型全部被部署在了後方掩護主力母艦與後勤艦隊逃命。


    他血氣上湧,已經顧不上思考這一幕是不是幻覺,他迫切地想要搞清楚己方艦隊為什麽潰不成軍。他下意識覺得自己還是近衛軍第一艦載防禦師的裝甲兵,這種戰況應該站在第一師的盾艦甲板上,而不是躲在這裏發呆。


    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們迷路了,隻有你可以救他們……”


    蓋列愣了一下,緩緩低頭,看到自己的掌心閃爍著一個奇特的符號,看起來像一個小小的箭頭符號,箭身被一條曲線纏繞。


    “舉起手,為他們開辟道路,”耳邊的聲音說。


    蓋列抬起手臂,手掌豎起,對準了遠方鋪天蓋地而來的艦隊。


    “可是你會死,”聲音笑了,“你也可以選擇離開,對不對?”


    蓋列豎起的手掌蜷了起來,轉頭看向身側,那裏有一道門,橢圓形,完全由光線構成,閃爍不停。


    不知為何,他像頓悟一般認出了這是一個傳送魔法,同時,有關魔法的知識像流星般墜入他的腦海,他感覺自己並不是被灌輸了這些記憶,而是從一個漫長的睡夢中醒來,剛剛想起了一切。


    同時想起的,還有一段段刻骨銘心的迴憶。


    那是富士號,一艘永不靠岸的大船,在甲板最底層肮髒的輪機艙裏,剛剛八歲的他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淩虐至死,而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那人剛剛賞給他的一塊麵包,吃完那塊麵包,他撿起一塊鐵刺進了那個人的後背,滿眼血與汙漬,一樣肮髒。


    後來,他有了新的“母親”,每天形形色色的人從他身上經過,有一天堆屍的通風井裏出現了某個熟悉的麵孔,他蹲在那裏仔細打量,接著仰起頭,看著高不可攀的通風井出口,霓虹燈光正透過鋼絲網。


    蓋列扭頭看向遠處深陷迷霧的艦隊,冷笑了一聲,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在這片迷霧裏,他就是唯一的神明,他所擁有的癲狂詭異的力量隨時可以延伸進每一個生命的意識深處,戲耍那些戰栗的靈魂。


    戲耍遠比拯救更有趣。


    “滑稽正是生命的本質,”蓋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也是你們的歸宿。”


    笑著笑著,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


    “蓋列,蓋列,你他媽在幹什麽?”


    是隊長的聲音。


    蓋列恍惚了一下,注意到通訊頻道正閃爍著隊長的標識。


    “怎麽了?”他茫然問道。


    “你他媽笑什麽?”


    “聲音還像個女人,”不知誰出聲調侃。


    “好了,”隊長哼了一聲,“所有人注意,中央集團軍總軍士長李安橋將軍即將抵達本層。”


    通訊頻道立刻鴉雀無聲。


    蓋列似乎想起了什麽,看著近在咫尺的九條結衣,他在心裏默默問道:“為什麽是我?”


    沒想到九條結衣竟然聽到了他的心聲,轉頭看向他,嘴角勾起,聲音在他腦袋裏響起:“祂說,將所有存在的龐大命運交給一個無名小卒來決定,是一件滑稽有趣的事情,但祂不知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隻是為了好玩?”


    “是,隻是為了好玩。”


    九條結衣眨了眨眼睛,恢複安靜的神色,片刻,她雙手交握在身前,衝走近的李安橋鞠躬道:“晚上好,將軍。”


    “嗯,”李安橋點了點頭,徑直走進大廳,跟在她身後的男人倒是停下腳步,咧嘴笑道:“晚上好啊,九條結衣,猴子還沒迴來麽?”


    “唐先生,”九條結衣再次鞠躬,“吱吱目前還在刹霧界。”


    “可惜了,猴子在多熱鬧啊,”老唐理了理長袍的下擺,“哎,你看這身怎麽樣,通靈學院的製式魔法袍,新設計。”


    “非常精美,”九條結衣語氣由衷。


    “哈哈,一會兒要跟李涼連線,讓他也看看,”老唐興衝衝走向大廳,路過門口時,他停頓了一下,上下打量那個站得筆直的衛兵。


    “唐先生?”九條結衣看起來一臉疑惑。


    “沒什麽,可能我最近給那幫孩子魔法圓畫多了,總看神明顯化看花眼了,得跟藍瀾說一聲,給我配點魔藥吃。”


    老唐搖了搖頭,走進大廳,嚷嚷道:“人還沒齊呢,李涼呢,咱們什麽時候跟李涼連線?”


    “兩個小時後,”sonoya雙手撐著沙發靠背,滿臉笑意。


    “他今天在哪兒?”


    “阿瓦隆。”


    ——————————


    近日觀測站,距地球1.5億公裏。


    今晚跨年,身兼站長,通訊官,科學官,機械師,保潔員的尤金·帕克心情不錯,嘴裏含糊地哼著《歡樂頌》的調子,腳步輕快地穿過生活區,走向觀測室。


    他雙手捧著一張黑膠唱片,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還特意穿上了星際遠征軍駐站科學官的舊製服,相比中央軍的新製服,他還是覺得這身肩膀繡著銀河係的行頭更挺闊。


    老尤金已經在近日觀測站獨自跨過了二十多個新年,其實沒什麽可慶祝的,之所以穿得如此隆重,是因為一位特殊的客人。


    觀測室內,太陽的光芒透過巨大的落地視窗撒了進來,赤紅與金色交替翻滾,充斥每一個角落,但是,當尤金走進觀測室,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卻被落地窗前的背影牢牢吸引,再也挪不開。


    那個人穿著綴滿暗金色羽片的長裙,裸露的背部白皙瑩潤,銀發被一個懸浮的圓環挽束在腦後。


    尤金慢慢走近,抬眼看向這個人的側臉,如同初見時那樣,他再次被深深震撼——如此精致的五官和輪廓,美得超出認知,讓人措手不及,即便朝夕相處了一周,他仍然找不到詞語來形容這種美,隻是覺得它像一種宇宙間從未出現過的顏色,在沒有親眼見到之前,完全無法想象。


    更神奇的是,這是一個男性,一個泰倫薩男人。


    “找到了?”


    輕柔的嗓音響起,說著標準的漢語,帶有一絲異域風情的鼻音。


    “呃,對對,”尤金托起手裏的黑膠唱片,“這是我十二歲第一次離開暗星號去上城區,讓仿生人製作的古代唱片。”


    他彎下腰,將唱片放在腳下的機械唱盤上,又將唱針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唱片邊緣位置慢慢放下。


    唱片開始轉動,帶著明顯雜音的音樂聲響起。


    “這首曲子叫《歡樂頌》,”尤金席地而坐,看向落地視窗外的太陽,“黑膠唱片壽命有限,播一次少一次,這張快要壞嘍。”


    “非常動聽,”泰倫薩人跪坐下來,和他一起注視著太陽。


    音樂聲混雜了機械唱機運轉時的吱呀聲,飄飄蕩蕩。


    尤金瞥了一眼身邊的泰倫薩人,對方臉上並沒有落寞或者悲傷的表情,隻有平靜。


    七天前,一艘係統標注為“退役”的蚤式星際船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觀測站外,曲率引擎幾近報廢,尤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誰會開著這玩意來近日點,而且明顯開得極其瘋狂,強行使飛船長時間待在“曲速泡”裏,活人不可能受得了。


    接駁之後,走進觀測站的是兩個仿生人,帶著一具笨重的人形“鐵棺材”。


    仿生人擁有極高的係統權限,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直接關閉了一切監控與通信係統,隨後交給他一個外形簡陋的小型設備,要求他獨自使用。那台設備播放了一段影像,中央集團軍群最高統帥佐爾格出現在鏡頭前,親自傳達了一項命令。


    命令很簡單,近日觀測站將成為一座牢房,關押鐵棺材裏的特殊囚犯。


    沒有原因,沒有身份說明,沒有關押期限,尤金甚至沒有聽到佐爾格對他這個“監獄長”提出任何要求或者注意事項。


    等他看完影像走出艙室,兩名仿生人已經往觀測站卸了足夠十年使用的生活物資,並且開始拆除他剛修好不久的超距信號塔,之後搜集通信設備、動力設備相關的備用配件,全部搬迴蚤式星際船。


    幾個小時後,兩名仿生人一言不發地返迴蚤式星際船,駕船脫離觀測站,一頭紮進了太陽。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當尤金從呆滯中清醒才意識到,對於那名囚犯來說,這座觀測站已經變成了世界上最嚴密的監獄,絕對無法越獄,因為困住他的不是銅牆鐵壁,而是……光速。


    尤金倒是不在乎與外界失去聯係,他已經年近八十,無牽無掛,本就準備老死在這裏,隻是擔心那名囚犯不安分,把他這座“溫馨”小屋搞得一團糟。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當他想起來去檢查鐵棺材的時候,那台古怪的設備已經自行開啟,之後,他在觀測室找到了失蹤的囚犯,就像剛才一樣,泰倫薩人靜靜注視著太陽,神情泰然。


    接下來,神秘的泰倫薩人僅用一天時間便學會了人類語言,又用一天時間熟悉了觀測站的每一個角落和所有設備,到了第三天,尤金看著被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各個艙室以及烹飪好的早餐,他實在控製不住心裏的好奇,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究竟是誰”。


    “我是泰倫薩帝國昂撒親王的第三個女兒,奎茨·科撒維辛·十五世·葉舍雅安。”


    好奇心一旦冒頭,尤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而奎茨毫無保留地一一迴答,從他的迴答中,尤金不光了解了泰倫薩帝國與泰倫薩神聖碳基同盟簡史,諸多皇室內幕秘聞,一千年來靈理世界跌宕起伏的局勢變化,更重要的是當前這場由泰倫薩帝國皇權更替引發的龐大戰爭。


    “那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是一把利刃,假如人類與泰倫薩帝國反目成仇,你們的領袖可以利用我,使整個帝國知曉彌撒的卑鄙行徑,動搖他的統治。”


    尤金依舊記得奎茨說出這句話時的雲淡風輕,與此時此刻的平靜別無二致。


    “你昨天問我的那個問題,我剛剛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啊?”奎茨的聲音讓尤金迴過神來,他納悶道,“什麽問題?”


    “為什麽會有兩個哈倫波特。”


    “噢,對啊,你說你父親親自參加了一場秘密會議,哈倫波特、精靈祖母、元始皇帝,混元皇帝都在場,還都明確表示支持你們,怎麽一開戰全都倒戈了,而且我後來收到的軍情簡報裏說,開戰的時候,哈倫波特明明還在伊坎前線,我們的情報是假的?還是你父親見到的哈倫波特是假的?”


    “沒有魔法可以欺騙父親的守護戒靈,他見到的一定是哈倫波特。”


    “那……我們的情報是假的?”


    “如果彌撒沒有確認哈倫波特的立場和位置,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在靈金之座宴會期間孤注一擲。”


    “所以……”


    “或許,確實有兩個哈倫波特。”


    “什麽意思?”


    奎茨低頭笑了笑:“與虛空大君的那場戰鬥中,獲勝的或許不是哈倫波特。”


    “可你前天說過,那場戰鬥,秩序之神突然擇選哈倫波特成了半神,才打退虛空大君。”


    “如果那不是秩序之神的擇選,而是虛空大君的……降臨呢?”


    “啊?”


    “曆史記載,靈理世界曾經發生過一次眾神之戰,在戰爭末期,諸神不再擇選半神,而是以降臨的方式侵占信徒的思維,操縱他們作戰,但我曾在帝國珍藏中看到過一段隱秘的記錄,狡詐之神赫爾墨斯擁有一種獨特的能力,當祂降臨於信徒之後,那名信徒原本的意識並沒有被磨滅,而是與赫爾墨斯的意誌同時存在,並以某種方式交替控製身體,也許,虛空大君也有這樣的能力。”


    尤金怔怔地看著奎茨,他沒接觸過魔法,其實不太明白奎茨的意思,但他隱隱覺得,這個猜測如果是真的,那背後一定藏著一個可怕的陰謀。


    奎茨垂下目光,喃喃自語:“昊天皇帝究竟在哪裏……”


    後麵的話全是泰倫薩語,尤金聽不懂,他也沒心思聽,此刻他隻想給地球發一條消息,把這個猜測匯報給軍團,卻又無奈地發現,沒有超距信號塔,近日觀測站就是一個漂浮在大洋深處的孤島。


    這時,音樂聲戛然而止,觀測室裏隻剩下沙沙的刮擦聲。


    尤金轉頭一看,原來唱片播完了,唱針正停留在唱片內圈的空白區域,突然,一隻手伸過來,又將唱針挪到了開始的位置,《歡樂頌》再次從喇叭裏飄蕩出來,似乎比剛才更嘈雜了一些。


    “尤金,”奎茨輕聲道,“也許,人類文明與泰倫薩帝國就像這張唱片一樣,時日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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