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深從塘沽迴城, 天剛擦黑,吩咐司機:“去馬場道石督辦府。”


    石督辦前幾天迴的天津,今晚石府宴客, 他是座上之賓, 因與石督辦關係一直不錯, 可算是忘年之交, 自然不會落他的麵子。到了石府,石夫人聽說他來了, 笑容滿麵, 親自來到廳口迎他。


    石夫人姓柳,年近四旬,因為養尊處優, 看起來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她其實並不是石督辦的原配,石經綸管她叫小媽。他自己的親母,也就是石督辦的原配夫人多年前就生病去世了, 原配沒了後,石督辦原本有意續娶柳氏,但她以自己出身不夠為由, 不肯上位,於是這麽多年,石府正房空設。她早年出身低微, 有傳言據說伶行, 但卻頗有見識, 進了石家後, 無論是持家還是對外,均獨當一麵,十分能幹,因此無論在石家還是在外頭,柳氏都被人稱為石夫人,其實也就是正室了。


    “有勞石夫人了。”徐致深遞上帶來的隨手禮,下意識地看了眼四周,廳裏並不見石經綸。


    “石督辦迴津,府裏今晚貴賓雲集,石公子去陪客了?”他隨口般地問了一聲。


    石夫人將禮物接過,遞給邊上的管事,自己領著徐致深入廳,苦笑道:“前些日子,我陪督辦出了趟天津,迴來後,督辦就說給他定親,娶汪家的小姐,經綸不肯,和他爹鬧了起來,督辦氣不過,就把他關了禁閉,經綸也是倔,不肯向他爹認錯,已經幾天了,督辦就不讓他出門,更不許見客,今晚我想著人多,就勸督辦,先讓經綸出來見客,免得旁人問長問短,督辦正在氣頭,還是不聽,這事原本也不好說出去的,隻是督辦對你一向欣賞,我向來也沒把你當外人,你要是方便,見了他兩父子,各自幫我勸勸,父子這麽頂著,誰也不讓,事情還怎麽解決?”


    徐致深“哦”了一聲:“原來這樣。父母安排的婚事,自然是為子女考慮居多。經綸這就不對了。下迴有機會我會勸他。”


    石夫人點頭:“可不是嗎,汪家小姐我見過,確實大家閨秀,知書明理,長的也好,偏經綸這孩子,連麵都不肯見就一口迴絕了,落了汪家老大一個沒麵子……”


    說著入內。徐致深和出來的石督辦以及一眾相熟之人寒暄,隨後開席,一番觥籌應酬,結束後被送出石家,大門外他上了車,取懷表看了眼時間,十點多了,叫司機徑迴公館,路邊有個茶房打扮的人,攏袖縮肩地站在那裏,翹首望著,看起來已經在門外等了有些時候,見徐致深出來上車了,飛快跑上前,叫了聲“徐長官”。


    徐致深看向車外,認出是大升戲院的茶房。


    “徐長官!”茶房滿臉陪笑,點頭哈腰,“金老板這幾天的堂會,長官人雖沒去,花籃卻早早到了,擺那裏人人看的見,金老板叫我向長官代她道謝。”


    徐致深不置可否,唔了一聲:“還有事?”


    “沒別的,金老板就叫我替她傳個信。”


    茶房從懷裏取了封信出來,雙手遞了上來,行了個躬,轉身跑了。


    徐致深接了過來,取出信,看了一眼,沉吟了下,讓司機改道,去大升戲院。


    戲院裏戲還沒散,前頭燈火通明,鑼鼓鏗鏘,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武生戲,司機停車,徐致深讓他在車裏等著,不必下來,自己到了戲院門口,管事看見他來了,麵露喜色,急忙迎了上來:“徐長官,您來了?可好久沒見著您了!”


    “金老板怎麽樣了?還在唱?”


    徐致深跟著管事一邊往裏,一邊問。


    “票都賣出去了,人衝著金老板來的,金老板說,就是唱死在台上,也不能叫票友奔空。這不,連著熬了兩晚了,今晚硬還是上了台,剛才才下來,立馬就昏了過去,不省人事,這會兒在後頭躺著呢。”


    徐致深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腳步。


    戲院占地很大,前頭營業,後頭連著一個大院子,裏頭有個單獨的清靜院落,是小金花獨自所用,隻是她平常並不住這裏,這裏隻是她登台時,用作歇息和化妝的地方。


    徐致深進來的時候,她已經除了妝,換了身素淨的軟綢家常衣,躺在床上,烏溜溜的頭發披散在絳錦底麵的筒枕上,襯的一張臉更加蒼白,神色憔悴,一動不動,伴隨著腳步聲,聽女傭說徐長官來了,慢慢睜開眼睛,白白的一張臉上露出欣喜笑容,被女傭扶著,掙紮起身,趿了雙軟底繡花鞋下地,要來迎他。


    徐致深示意她躺迴去,她不肯,就靠坐在了床沿邊上。


    女傭送上茶後退了出去,將門帶上,依稀能聽到前頭傳來的鏘鏘之聲,顯得房裏越加靜了。


    “身體不好,還撐著唱什麽?怎麽樣了?醫生來看過了嗎?”徐致深站在屋子中間,兩道視線投向她,語氣溫和。


    油亮長發順著小金花一側隆起的胸口垂到了腰間,電燈黃懨懨的光在她頭頂斜斜照了下來,白白的一張病臉,卻憑添了幾分平時鮮活時沒有的楚楚可憐之感。


    “前天就來了,晚上也是和你前腳後步……”她的嗓子有點沙啞,“中醫西醫都瞧了,就知道說我身體虛,乏力,叫我多休息。”


    徐致深點了點頭:“沒大事就好。剛才我跟管事的說了,明天掛牌出去,換人唱你的場,你好好休息吧。”


    “那怎麽成!”小金花搖頭,“那麽多老票友,就是衝著我的戲來的,都還買了票……”


    “你身體要緊。不樂意的讓他們退票,戲院的損失,我來補。”


    小金花凝視了他片刻,手扶著床欄,慢慢站了起來,來到靠牆的一隻金漆彩繪五鬥櫥櫃前,取出一個放著雪茄的煙盒,打開,遞到徐致深的麵前:“抽吧。我知道你喜好這牌子,就存了一盒在這裏,這是新的,前些時日剛買的。”


    徐致深微微一笑:“我老早就不抽這牌子了。往後不必給我留。”


    小金花一怔,托著煙盒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雙手□□了褲兜裏,“這裏也清靜,既然你身體沒大礙,那就最好,你早些休息吧,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朝那扇門走去。


    小金花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快步朝他走了過去,從後緊緊地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之上,閉上了眼睛。


    “致深……你就不能留下,陪我一晚嗎……我知道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妄想自己不能想的。但是這些年,你雖然不要我了,我身子卻一直都是幹幹淨淨的。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否則你早可以棄我於不顧了。我也不求別的什麽了,日後你要是娶妻,我絕不會給你添任何的麻煩,我隻求你有空,能偶爾來我這裏看看我就好……我真的愛你……”


    眼淚從她的麵頰上滾落,聲音顫抖。


    徐致深停了一停,拿開了她圈住自己腰身的手,轉過了身,神色平淡:“你既然了解我,那就應該知道,我向來最是容不得人設計拿捏我的,無論在哪方麵。之所以還顧你到現在,是因為當初並無交情,你卻冒著被清廷視為同黨的危險掩護過我。剛才不像是你應該說的話,我知道你很明理的,所以,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你在我麵前說這種話了。”


    “還有……”


    他看了眼屋子裏擺著的幾簇鮮花。


    “你的仰慕者不少,要是有合適的,你還是盡早為自己的終身考慮為好,不必再在我這裏蹉跎光陰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轉身,開門而去。


    小金花怔怔立著,嘴唇微微顫抖,半晌,身影一動不動。


    ……


    這幾個晚上,徐致深最遲也不會超過十點迴來。


    今晚已經十一點多了,他還沒迴,也沒往公館打電話交待什麽。


    甄朱躺在他臥室的床上,睡不著覺,幹脆去他書房拿了本厚厚的世界書局出版的現在最權威的漢英辭典,趴在床上,一邊翻著消磨時間,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麵聲音。


    到了十一點半,聽到樓下仿佛起了動靜,急忙下床出去,打開門,看見徐致深上了樓梯,正朝臥室走來,就靠著門,雙手背後,笑眯眯地等在那裏。


    徐致深兩隻眼睛盯著她,加快腳步到了她的麵前,一把抱起她,關了門,把她壓在門後,低頭就是一陣親熱。


    甄朱吃吃地低聲笑,扭著身子,躲不開,被他直接弄到了浴室裏,陪著他又洗了自己今晚上的第二個澡,再被他抱迴到了床上,放下她,拍了拍她的屁股。


    甄朱沒辦法,撅著嘴,隻好照他意思趴在那裏,被他從後弄的快要虛脫了,最後可算躺平了下去,他把她抱在胳膊裏,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千字文學完了?又開始學洋文了?”


    辭典其實也是甄朱故意留在床頭櫃上的,就用英語說道:“我愛你。”


    徐致深嗤的一笑,睜開一雙因為剛剛得到了極度的滿足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擰了下她紅撲撲水潤潤的麵頰:“小丫頭片子,哪裏學來的,和我來這套?學那麽多幹什麽,想爬我頭上去?”


    甄朱躲開他的手:“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嗯,說吧。”


    他的手改而撫她後背,閉上了眼睛。


    甄朱抱住他的腰,下巴頦支在他的胸膛上,望著他英俊的臉龐,說道:“我今天去約翰遜醫生那裏,得知英商公會要招一個中方工作人員,類似於麵向國民的一個簡單崗位,對英文要求不高,簡單的日常聽說就可以了,我很有興趣,就請醫生推薦我,醫生幫了我很大的忙,那邊看在醫生的麵上,也同意用我了……”


    她一邊說,一邊偷偷看他臉色。


    徐致深睜開了眼睛,眉頭皺了起來,神色詫異。


    甄朱急忙抬手,撫摸他的眉頭:“你聽我說。我父親是前清的進士,你應該也知道的。我小時候,他在北京做官,從事的就是洋務,他思想也開放,向往西方製度,就是因為這樣,後來才被同僚陷害,扣上和變法黨私通的罪名給下了獄。我跟我父親在北平住的那幾年,家裏曾請過洋人教過我哥哥英文和格致,我哥哥不感興趣,我那時卻很感興趣,在旁聽記,學了些,我記性好,到現在還沒忘,加上前段時間,從訓練我語言的醫生那裏也學了不少,他都誇我有語言的天賦,不但說話恢複的快,學英文也進步快,我想著,你整天那麽忙,我在這裏也沒事,不如就去那裏做做事,既能學東西,長見識,也算是打發……”


    “不行!你找什麽工作?我養不了你?”


    甄朱還沒講完精心準備的遊說之辭,徐致深就斷然否決了,一臉的不快。


    甄朱其實也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隻是沒想到他比想象中還要不客氣,咬了咬唇,拿開他摟住自己的那條胳膊,轉過了身,躺下去背對著他。


    徐致深轉臉,看了眼她朝著自己的一片雪背,靠過去啃了一口,甄朱躲開,不讓他碰,他想了下,將她強行抱到了自己胸膛上,語氣放緩了,哄道:“外麵那麽亂,你一個小丫頭,什麽都不懂,我怎麽放心讓你出去做什麽事?我事情本就多了,整天焦頭爛額,你總不想我還要為你提心吊膽吧?聽我的,別想這些,在家待著就好。”


    他想了下,又說道:“這些天我忙塘沽的事,過兩天又是督軍五十大壽,確實沒多餘時間陪你,知道你沒意思,等過了這陣子的忙,我要去趟上海,到時候帶你一起去玩兒,怎麽樣?”


    甄朱心裏鬱悶,隻是對著他這樣軟硬兼施的態度,她也實在沒法強行不顧他的反對堅持去做事,怏怏了片刻,轉念一想,這次機會放棄了,雖然有點可惜,但以後也不是沒別的機會了。既然他這麽強烈反對,要麽先不去做事也好,先給自己的“英文”水平來個緩衝時間,以後要是再有用到的地方,至少不會太過突兀。


    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她終於垂下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徐致深顯然非常滿意,摸了摸她的腦袋,親了親她嫣紅的小嘴:“乖。以後想要什麽,跟我說就行了。不疼你,我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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