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經綸今天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大多都是舶來的,香水、化妝品,糖果、絲巾、帽子, 洋娃娃……花花綠綠, 包裝精美, 德嫂一邊抱著往樓上去, 一邊和從後頭趕上來的甄朱說著話:“石公子出手還真闊綽啊,這要花多少錢, 都是洋貨……呦, 洋囡囡的眼睛還會眨……”


    “啪”的一聲,因為東西太多,德嫂一時沒拿牢, 一隻裝著太妃糖的精美鐵盒掉到了地上,蓋子散開,糖果掉了些出來。


    德嫂哎了一聲, 停在樓梯口。


    還是還不掉了,這些東西甄朱也隻能先收下。想著德嫂借自己衣服穿,這幾天對她也頗多的照顧, 這些東西裏,能吃用的,好像也就隻有糖果了, 就想送她一盒, 於是彎腰下去, 在樓梯上撿起散落的糖果, 放迴在盒子裏,拿著正要上去,德嫂的聲音好像安靜了下來,抬頭,微微一怔,見徐致深從走廊上走了過來,就停在了樓梯口,仿佛正要下去似的。


    德嫂急忙給他讓出道,解釋道:“剛才石公子送薛小姐迴來,還送了她這些禮物,我正要幫小姐拿到房間裏。”


    徐致深沒說什麽,視線隻在甄朱身上落了片刻,就從邊上經過,下到一樓,身影消失在書房裏。


    德嫂就送甄朱迴了房間。甄朱挑了一盒巧克力和剛才的太妃糖送給她,她起先不要,後來還是接了,再三向她表示感謝,又說:“小姐你這身新衣,真是襯人,我剛第一眼看到你,差點沒認出來!你要打扮打扮,再治好了病能說話,我看也就不比津門那些大家閨秀要差多少了。”


    她用自己能想到出的最高的讚美恭維了甄朱一番後,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今天在外頭逛了一天,這會兒終於迴來,甄朱確實也是累了,把東西草草歸置了下,鎖了門,正要脫衣去洗澡,門卻又被敲響,打開,見德嫂迴來了,站在門外說:“剛才我給先生送雞湯,他叫我請你去書房。”


    甄朱一怔,點了點頭,稍稍整理了下衣裳,出來下到一樓,走到書房那扇門前,敲了敲,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裏頭有反應,試著推了推,門是虛掩的,就推開,走了進去,站在書房中間,和他麵對著麵。


    他靠坐在書桌後的那張椅子裏,身上還穿著軍製服,麵前攤開一疊不知道是什麽文件的玩意兒,手裏卻玩弄似的撥著支還沒開帽的水筆,眼睛筆直地盯著甄朱,視線從她的頭臉掃到裙裾,最後迴到她的臉上。


    和剛才在樓梯口相遇時的樣子相比,表情看起來有點陰沉。


    甄朱眼尖,一眼就看到他的桌邊擺著個青瓷盅,蓋子開著,想必就是德嫂給他送的那個“雞湯”,知道它的來曆,心裏就又來氣了,也不迴避他的目光,就這麽看著他。


    “知道幾點了?”


    他有點突兀地開口,把手裏的水筆擲在桌上,“啪”的一聲,水筆又順著平滑的烏木桌麵朝前滑出去了將近半尺,才勘勘停了下來,筆身和桌麵發出輕微卻刺耳的綿長的刮擦之聲。


    甄朱是個小啞巴,所以不必開口,隻點了點頭。


    他好像有點意外於她的這個迴應,頓了一頓,手指在桌麵上叩了幾下:“知道幾點,還和人玩到這麽晚才迴來?三更半夜,你和石經綸才認識幾天?知道他是什麽人?”


    甄朱沒半點反應。


    書房裏就沉默了下來,氣氛變得未免尷尬。


    漸漸地,他看起來仿佛有點頭疼似的,指尖揉了揉額頭那道傷口的附近,仿佛在用盡量克製的聲音說道:“叫你過來,是要跟你說一聲,明天起,不許外出了,就待在家裏!”


    甄朱盯了眼那盅顯然是被喝過的雞湯,轉身就走。


    在她快要出門的時候,聽到身後他的聲音明顯提了起來:“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


    甄朱迴頭,見他雙眉緊皺地看著自己,於是掉頭,繼續朝前走去。


    “站住!”


    伴隨著椅子被拖動的聲音,他似乎站了起來。


    甄朱迴頭,見他果然朝自己快步走了過來,但沒靠的太近,最後停在了她的身後。


    “薛小姐,我並沒有別的意思,也無意幹涉你和誰交往的自由,隻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答應幫你治病,把你帶出來,那麽對你就是負有責任的。這裏和你熟悉的長義縣完全不一樣,你人生地不熟,所以我這樣的安排,完全是為了你好。另外,法華飯店事件,你是當晚唯一目擊者,沒有證據表明那兩個人沒有覺察到你並且正在暗中謀劃對你的不利,所以為了你的安全起見,你的一切行動,都必須要向我報告,並且無條件地服從我的安排!”


    他說的斬釘截鐵,像是在教訓他的部下,聽起來又是那麽的正氣浩然,甄朱沒法子反對,和他對望了片刻,目光忍不住又飄到那盅雞湯上,停了一停,轉身走了。


    徐致深望著那抹煙藍色的輕盈背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裏,忍不住又揉了揉頭。


    好像不但傷口泛疼,現在連兩邊的太陽穴,也跟著有點疼了起來。


    ……


    甄朱迴到自己房間,洗了澡睡下去。


    身下的床鋪柔軟無比,人一躺下去,就像是陷入了一團棉花雲裏,比從前她在薛家睡的那張用硬木板臨時搭起來的床不知道要舒服多少。但她卻一直沒怎麽睡的著覺。大約到了淩晨兩三點,朦朦朧朧終於有點睡意的時候,被外頭走廊上發出的一陣腳步聲給驚醒了。


    她睜開眼睛,豎著耳朵仔細聽,隱隱仿佛聽到樓梯口傳來德嫂的說話聲,於是翻身下床,開了一道門縫,聲音就變得清楚了不少。


    “……徐先生發燒了!身上燙的跟著了火似的!也不叫我,剛才還是他自己去廚房喝水,打碎了茶壺,我被驚醒,出來才知道的!我說打電話請醫生來,他說不用,自己找了兩顆藥吞了下去,我看他的樣子,總是不放心……”


    “要不通知王副官?”應話的是門房。


    “德嫂,老王!”徐致深的聲音從走廊另頭隱隱地響了起來,“我沒事,你們不必咋咋忽忽吵醒人了,不早了,全都去睡了!”


    德嫂和門房仿佛無可奈何,又低聲嘀咕了幾句,德嫂最後說:“那我們去睡了,徐先生你要是還不舒服,千萬不要熬,叫我們一聲就好!”


    一陣窸窸窣窣和放輕了的腳步聲以及關門聲,樓下大廳剛才亮起來的燈滅了,周圍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那盞夜燈,還發著柔和的一團光暈。


    甄朱輕輕關上了門。


    他受了傷,不好好休息,到處跑,看起來睡的也不多,還抽煙那麽兇,尼古丁對傷口的愈合是有刺激的,現在發燒,極有可能是因為傷口發炎抵抗力下降而導致的後果。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再也沒有絲毫睡意了,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樓下德嫂想必已經睡了過去。


    整座房子,安靜極了,就像一個深沉的大海,將她完全地包裹了起來。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赤腳下了地,打開房間的門,順著走廊,借著一樓溢出來的夜燈照明的光,無聲無息朝著他的臥室走去。


    他的臥房也在二樓,拐角過去的那間主臥。


    甄朱停在了那扇厚實的木門前,發現門沒關牢,留著一道縫隙,裏麵黑漆漆的,他應該是睡了過去了。


    甄朱屏住唿吸,在門口待了片刻,沒聽到裏麵有什麽動靜,終於稍稍放下了心,轉身,輕手輕腳要迴去的時候,鼻息裏忽然聞到了一縷香煙的味道。


    味道很淡,但她敏感的鼻子還是立刻就捕捉到了。


    來自於他的房間,就從那道門縫裏飄出來的。


    甄朱愣了一下,心裏忽然惱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推開些門,果然,看見昏暗裏,亮著個紅色的煙頭。


    她一下推開了門,摸索著,很快找到門邊的電燈開關,啪的一下,燈亮了。


    徐致深沒換睡衣,身上還套著那件原本襯在軍製服外套下的襯衫,他半臥半靠地仰在那張寬大的酸枝紅木歐式床頭上,褲子也沒脫,兩條長腿四平八叉地壓在被子上,腰後胡亂墊了幾個枕頭,一手枕著後腦,臉微微往後仰,閉著眼睛,嘴裏還咬著半支煙,仿佛睡了過去,又仿佛醒著。邊上的床頭櫃上,淩亂地擺著個空杯子,幾顆藥丸,還有打火機和一個開著的煙盒,地上是幾個煙頭以及掉了一地的煙灰。


    燈突然亮了,他睜開眼睛,仿佛感到刺目,皺著眉頭,一臉不快地轉過臉,看向門口的方向,一愣。


    甄朱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到床邊,伸手就把他嘴裏還叼著的煙給拔了下來,扔到地上。因為自己是赤腳的,順腳套了一隻他相較於她的腳顯得有些碩大的鞋,踩上去用鞋底用力碾了幾腳,然後四顧,找了張紙和筆,彎下腰去,在上頭迅速寫了一行字,展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你的醫生沒有叮囑過你,受傷了不能抽煙嗎?”


    白癡都知道這個道理啊!


    他皺著眉,視線越過那張紙,從她踩在地板上的那隻赤著的纖纖玉足往上,沿著她露在睡衣下擺外的一截光潤的小腿,往上,腰、胸口,脖頸,最後來到了她的臉上,停駐了片刻,雙眉漸漸舒展。


    忽然,他唇角微微勾了勾,臉跟著就飛快地扭向了對牆的方向。


    甄朱覺得自己應該沒看花眼,就在剛才,他轉臉的那一瞬間,他在譏笑自己?


    她又想起書房裏那一盅被喝過的雞湯,心裏頓時懊悔了。


    她繃起了臉,放下紙筆,轉身就走。


    “我難受,還口渴,你去給我倒杯水吧。”


    身後傳來他慢吞吞的說話聲。


    甄朱停住腳步,迴頭,見他已經坐了起來,扭臉看著自己。


    光影下,有幾道漆黑的額發隨著自然的角度掛了下來,垂在他一側的眉峰上,雙眸霧沉沉的,鼻影高而挺直,薄卻輪廓分明的唇,下頜線條削瘦而堅毅,身上那件軍製服下的襯衫被滾的皺巴巴的,上頭扣子敞著,露出了一側的鎖骨。他整個人看起來……


    憔悴,疲倦,虛弱,頹蕩,卻又性感的要命,和白天的樣子,完全是兩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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