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深說完, 就望著她,這個他跨入屋子第一眼就看到的女子,祖母為他娶的, 來自鄉下的冥婚之妻, 在他被認為是死人的時候, 她嫁給了他。


    她看起來還很小, 頂多十六七歲,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一刻, 令他忽然聯想到了月光下一簇半綻的嬌怯怯的梨花。


    雖然在縣城, 乃至整個中國裏,隨處可見這種年紀的女孩抱著幾歲大的孩子,一臉木然早早做了母親, 白太太也是在她這個年紀就生了他的大哥,至於京津風月場裏,那些十四五歲比她還小的名雛兒, 身價往往被狎客競抬至千金,更是見慣不怪。


    但對於他來說,她太小了, 他無法想象自己有這樣一個小妻子,即便美,但未免無趣了些, 他對月光下的怯怯梨花, 也沒什麽探究的興趣, 或許再過個幾年, 她應該會比現在更有女人味道,但這和他無關,他沒有耐心,也沒有必要,將心思花在這個注定如同過客般的陌生女子身上。


    他的祖母說,即便他不要她,也可以將她養在家裏。


    但徐致深不喜歡這樣。他的性格,更像是一把刀。這樁冥婚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留任何的羈絆,這樣無論於他,還是於她,都更妥當些。


    徐致深等著她接下來的懇求,甚至是哭泣。


    但來自女人的這些手段,說實話,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並不能在心裏能夠產生多大的波瀾,即便他對她也是存了點同情之心。


    她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就這麽和他對望著,對他的話,似乎沒任何的反應。


    徐致深略微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先動了,試探般地朝她走近了一步,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終於輕輕點頭,但卻突然邁步,朝他走來,停在他的麵前,然後,在他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視下,朝他的胸膛慢慢地伸手,指尖碰到他上衣左邊口袋上方那個鍍金銅扣的時候,拔出了他習慣性插在裏麵的那支水筆。


    這個舉動,說實話,太過大膽,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隨即猜到,她應該能寫一些字,是想和他對話,於是忍住了,想看看她到底要和他說什麽。


    她拿到水筆,就垂下了頭,用她纖細雪白的手指,熟練地擰開了筆帽——這讓徐致深再次感到意外。


    據說她父親是前清進士,她能認字,這並沒什麽奇怪。但她能熟練擰開這支英國高級水筆的筆帽,仿佛她經常使用,這就有點奇怪了,畢竟,如今中國許多地方,包括店鋪記賬,以毛筆書寫依舊占了主流,水筆的使用範圍非常有限,與其說是用來書寫,不如說是用來裝飾身份,尤其在長義這種偏遠的小地方,她哪裏來的機會知道這是能用來寫字的水筆,還能熟練地開帽?


    徐致深還沒從困惑中迴過神來,感到左手微微一涼,竟被一隻綿軟的小手給捉住,抬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隨了她,順從地讓她抬起了自己的那隻手,看著她低頭,一個一個地掰開他的指,然後左手拿牢他的掌,右手用標準姿勢握住水筆,開始在他的掌心上寫字。


    字是從他指根部位的那片掌心開始寫的,豎列,很快,他的掌心就多出了幾個黑色的字,然後她收了筆。


    水筆筆尖隨了她的手在他掌心移動的時候,他感到掌心仿佛被一隻剛破殼的小雞用嫩喙輕啄著似的,這種感覺很奇怪,輕癢,卻又仿佛透到了骨頭裏,她寫字的時候,他其實很想捏一下拳,以製止這種癢到骨頭的感覺,但卻再一次忍住了,不動聲色。終於等她寫完了,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先前原本已經有點不確定的那個判斷,立刻就坐實了。


    這令他有點放鬆。畢竟,判斷被證明無誤,總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他看到她在他的手心裏寫著:“請不要送我走。”


    字體娟秀,看起來很漂亮,唯一的缺憾,就是中間夾雜了錯別字,但這無妨,並不影響他的理解,何況,以她的經曆,能把字寫到這種程度,已經很是令他意外了,如果有人再教一下,她進步應該會更快。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


    她的一雙眼睛,正凝視著他。


    他揚了揚眉,說:“我說過,我會補償你的。而且,說實話,與其空擔了名分老死在徐家,這樣對你來說,也更好些。”


    他的語氣依舊很溫和,但話中那種不容辯駁的強硬味道,已經唿之欲出了。


    甄朱和他對望著,忽然笑了起來。


    即便徐致深認為她並不合自己的喜好,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美,笑容更是如此,不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一下。


    甄朱再次拿起他的那隻手,寫下:“你是一個好人。”


    寫完了,她就笑吟吟地望著他,眉梢眼底,甚至有了那麽點嬌俏的意思。


    就在那麽一瞬間,徐致深忽然覺得,她和他剛才進來時的第一感覺不同了。


    他疑心她並沒有自己第一印象中的那麽簡單,她似乎在設什麽陷阱,就等著他往下去跳。


    他盯了她一眼,神色變得嚴肅了,淡淡地說道:“你要是把我想成好人,那麽你會失望的。”


    他對麵的那女子搖頭,再次抓起他的手,繼續在上頭寫字:“如果我同意走,你真的會補償我?什麽都能答應?”


    “自然。”徐致深立刻說道,想了下,又補充一句,“隻要我能做到。”


    她好像鬆了一口氣,明亮雙眸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寫道:“別的我什麽都不要……”


    寫到這裏,他左掌的位置已經用完了,她就又抓起他的另隻手,接著低頭繼續寫:“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說話。我感到我的舌下好像被一根筋吊住了。如果我一輩子是啞巴,你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可能嫁給好男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帶我去看醫生,如果幫我治好病,這就是對我最大的補償了。你能答應嗎?”


    她一筆一劃,認真地寫完,中間夾雜著一些錯別字,正好占滿了他的一片掌心。


    收起水筆,她抬頭,衝他歉意般地一笑,然後用期待的目光,凝視著他。


    徐致深愣住了。


    這個他原本以為天真軟弱的鄉下小女人,她的心裏,竟然暗藏了這樣的念頭,實在是始料未及。


    他剛才的那種預感原來沒有錯。這個小女人,她根本不是什麽純真的小梨花。


    他原本最忌諱的,就是她不肯走,如果哭哭啼啼非要留下,他確實不能強行趕人,那麽縱然不願,也隻能像祖母說的那樣,將她養在徐家了。


    現在她這麽痛快就答應了,而且提的這個條件,雖然叫他十分意外,但也合情合理,並不算過分。


    他原本應當為事情得以順利解決而感到順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著掌心裏的那片字,他心裏仿佛被什麽堵了一下似的。


    他麵上自然不動聲色,抬頭,對上了她那雙飽含期待的目光,說道:“我可以答應你。”


    她眼睛一亮。


    徐致深沉吟了下:“我在京津認識幾個很不錯的西醫,或許能替你看病。這樣吧,過幾天我找個時間,帶你到祖母跟前,把事情和她交待一下,然後叫你家人來接你迴去,等我走的時候,我派人去接你,帶你北上看病。”


    甄朱用力點頭,最後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擠在手掌邊緣的空隙裏,端端正正地寫下了“謝謝”兩字。


    徐致深唇角勾了勾,仿佛調侃,又好似帶了點譏嘲:“錯字連篇。迴家等嫁人的功夫,多念念書也是好的。”


    甄朱將筆帽擰迴去,小心地插迴在他左胸口袋裏,然後鄭重地點頭,表情很認真。


    徐致深壓下心裏湧出的一絲不舒服的感覺,瞥了她一眼,掉頭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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