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被帶到天機台, 一個蒼老沉渾的聲音說道:“進來吧。”


    她走了進去,看見一個須發潔白的老人站在一塊看起來如同隕石般的石台麵前,神色恭敬, 仿佛已經在那裏站了許久, 聽到她進來的腳步聲, 他轉過身, 慈眉善目,目光炯炯, 視線落在了她的臉上。


    甄朱知道他就是老祖, 想起青陽子,沒有勇氣和他對望,慢慢地低下了頭。


    片刻後, 老祖的聲音再次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他說:“你麵前所見的這塊天機石,出自混沌宇宙,開天之前, 它就已經存在,它是我師尊原始元靈的聖物,它掌握一切的天機, 能送人去往任何的時間和空間,也是你和青陽子緣起緣滅的主宰。”


    甄朱慢慢地抬起眼睛,用敬畏的目光望著麵前的那塊天機石, 凝立。


    她原本一直以為, 她之所以會來到這個世界, 之所以還能有機會讓時光倒流, 迴到向星北出事前的時刻,全是因為那隻黑貓猙的緣故。


    可是現在看來,又好像不是這樣。這塊天機石,難道才是冥冥中主宰了她和向星北,或者說,她和青陽子一切緣分的神秘力量?


    真要這樣的話,那麽到底哪一世,才是他們真正的起源?向星北和青陽子,或者說,還有接下來她要經曆的那些輪迴裏的他們,到底誰才是誰的前世,誰才是和她緣起的第一個愛人?


    她迷惑了。


    她恭恭敬敬地向老祖發問。


    “他曾是元靈座下護石使者,你曾是捧巾玉女,也是那一世,他和你緣起而種下了因果,注定生生世世,輪迴續緣,何為始,何為終,又有什麽重要?這一世你可以走了,天機石會將你送去下一輪迴,下一輪迴,等你醒來,對於現世來說,就是萬年後的另個異世了,到那時,天機鏡自會送他去往異世,再次和你相見。”


    甄朱眼眶泛紅,漸漸淚盈餘睫。


    老祖歎息了一聲:“一切都是命定。你不必掛懷了。走吧。”


    甄朱搖頭,朝著老祖慢慢地跪了下去:“我不想走,我也沒法就這麽離開,留他在水鏡中經受漫長的萬年冰火酷刑。與其在無知無覺中等待下個輪迴,我寧願留在這裏。他是為了我,才犯下了這誅仙之罪,還將他的元丹渡給了我,我何德何能,這一世能夠得到他這樣的對待?”


    “老祖,他們不是說補天遺石的靈髓都被我吸走了嗎?我如今還得了他的元丹。我不走,我要留下!我要修靈至破開水鏡的一天,到時我要盡我所能,去將青陽子救出來,他如果還活著,我和他同活,他死了,我再和他下一輩子相見!”


    “你真想好了?”


    “是。上一輩子,他還活著的時候,我們分開了,他死去之後,我才後悔莫及。這一世,我來到這裏,原本是為了彌補上一輩子的遺憾和過錯。可是如果真就這樣終結了,即便我獲得了彌補上一輩子遺憾的機會,到了下一輩子,我豈不會又多了一個新的遺憾?既然已經生於這一世界,那就盡我所能,陪他一起走完這一生!”


    老祖注視著她,雖沒說什麽,目光中卻漸漸露出讚許之色。


    “求老祖憐憫!”甄朱跪地不起,淚沿著麵頰滾落。


    “從前他曾教我修氣,隻是我無心向學,以致於連累他今日這樣的結果。我鬥膽,懇請老祖指點一二,助我早日修氣成功,再去試著為他與天一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然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故而遁其一,是為‘人’。雖說一切自有命定,但你願為他與天相爭,我與他師徒一場,又豈會視而不見?”


    ……


    甄朱從此開始潛心修行。


    山中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在經曆過無數個寒暑之後,終於到了這一天,她從老祖曾閉關千年的摩雲峰的那扇石門後走了出來,迎著獵獵的山風,站在峰頂,麵向南方,望向那片的天涯盡頭。


    他正在那個盡頭的地方,受著冰火交替的酷刑。


    即將一千年了。她為了等這一天,時刻修行,日日夜夜,幸運的是,她終於能夠趕在第一輪冰火劫結束之前,去往那個囚禁著他的冥界,和他相會了。


    時光漫長,可是這一千年的等待,仿佛又不過隻在彈指之間,種種如同發生在不久之前的昨天,一切都還是那麽的鮮活,曆曆在目。


    南天之崖的水鏡冥界,如今和千年之前青陽子破界釋父時的景象又完全不同了。


    這裏不再是火海,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漫漫無涯的冰雪荒野,沒有生命,萬籟俱寂,她孤身一人,迎著刺骨的寒風穿過荒原,陪伴著她的,隻有留在她身後的一串長長足跡和視線盡頭那一片變成了藍色的玄冰世界。


    他已經曆了五百年的烈火之刑,這五百年的玄冰凍苦,也快要到達盡頭了。隻是一旦結束,這裏就又將輪入烈火,周而複始,無窮無盡。


    幸而她今天終於能夠來到這裏,為他而來。她不再是千年之前那條時刻都需要他保護的小雌蛇,她本就擁有無人能夠匹敵的異稟,千年之後,她沒有辜負這天賦的異稟,將自己修煉成這個世界裏的最強大的神兵。


    她破開了玄冰冥界。


    地底發出沉悶的隆隆之聲,高大的,宛如高山般的泛著藍色的玄冰,隨著那道被她斬開的裂縫,慢慢地顫抖,裂縫越來越大,從一道變成了兩道,三道,每一道裂縫之上,又迅速地蔓延出新的無數道的裂縫……


    終於,伴隨著不絕於耳的喀拉拉的裂冰之聲,玄冰冥界徹底地從中間一分為二,為她讓開一條道路。


    她踩著滿地的冰渣和雪塊,朝著前方走去。


    裂冰的聲音已經徹底停息了,冥界又恢複成一片死寂,她能聽到的,就隻有她自己在朝著冥界中心前行時發出的迴響在冰壁上的腳步迴聲。


    她走了很久,尋遍了冥界裏的每一個角落,所到之處,冰雪自動為她讓道。


    可是無論她怎麽找,視線裏除了冰雪,還是冰雪,滿目的白,這白色終於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開始變得不安,慌亂,絕望,就在她以為她隻能這樣一直走下去,再也看不到他的那一刻,她的腳步停住了。


    仿佛是幻覺,又仿佛是真的,就在前方,視線的盡頭,在一片白的發藍的深幽冰原之上,她忽然看到有一個人影,正在向著她踽踽行來,那影子漸漸走的近了,她終於看清楚了。


    是他,千年之前,那個為了她而被囚在了這片冥界裏的他,他終於來了,白發如雪,一襲青衣,就這樣朝她,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漸漸地近了,最後停在距離她不遠的那片雪地裏,凝視著她,身影一動不動,仿佛白色世界裏的一塊青色磐石。


    淚眼模糊中,甄朱看到他忽然朝自己微微一笑,雙目依然是那麽明亮,麵容也依然是那麽的英俊。


    接著,他朝她慢慢地伸出了手,就好像千年之前,在上境山中的那個雷雨夜裏,他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


    她擦去湧出的眼淚,朝著前方那個向自己伸出雙手的男子飛奔而去。


    ……


    “朱朱,這一輩子,我曾修真,又成凡人,現在我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存在於這世界上的這一萬多年裏,我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就是和你在大覺幻境裏的時候,雖然短暫,但我這一生,能有這樣一段日子,已經值了。”


    “朱朱,從前有的時候,我會嫉妒我曾在天機鏡中看到的那個模糊的背影,你前世已經死去的男人。他雖然死了,卻能讓你為他追到了這裏。但我也滿足了,因為你為了我,在這個世界裏多留了一千年,這就夠了。”


    “但是朱朱,我又在想,或許我就是你的那個前世愛人。否則從前為什麽你總是糾纏我,千方百計要賴在我的身邊,無論如何就是不願意離開?”


    他笑了起來,唇角微微一勾。


    “朱朱,我們下一輩子再見!另個世界裏,不管我變成了什麽,哪怕墮入畜道,哪怕我剛開始不記得你,但是我的心,它從不曾忘記,我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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