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今日真正名震天下的事,還在後頭,眼下不過是開胃菜而已。 經過這場精彩絕倫的對決,後麵幾場交手,都顯得乏味可陳,打的人固然傾盡全力,看的人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付東園沒再遇上強勁的對手,幾乎是一路殺到最後,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結束鬥法,就等著看九方長明上場,但對方似乎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也再沒了之前對戰付東園時那種令人驚豔的表現,付東園甚至懷疑後麵幾場的九方長明被鬼附身了,出手錯漏百出不說,還在不應該受傷的地方受傷,表現慘不忍睹,完全不像是那個跟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 “東園?” 他迴過頭,收斂表情。 “師尊,您怎麽過來了?” “方才出去轉了轉。你很在意他?一直盯著他看。” 付東園道:“孫無瑕很厲害。” 歐陽:“他的確不錯,不過你隻是不甘心在他身上栽跟頭。” 付東園沉默片刻:“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未必會輸。” 歐陽拍拍他的肩膀,心說讓這驕傲的徒弟試試失敗滋味也不錯。 “任道友,我說如何?”落梅笑眯眯道。 任囿素微哼:“真人眼光卓絕!” “東園出手,大開大合,以前十招氣勢最盛,孫小友既能扛過去,說明他修為是很紮實的,不像有些人空中樓閣,不堪一擊,後麵能夠耐心等待,反敗為勝,並不奇怪。” 落梅語氣徐徐,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九方長明。 他心中有所懷疑,幾乎就沒有放過對方的一舉一動。 隻是九方長明後麵的表現卻很一般,連贏十場下來,身上傷也不少,半點不像他在紅蘿鎮遇到的那兩人之一。 不過沒關係 落梅微微眯起眼,就算他們躲在陰溝裏,他今日也有辦法把他們逼出來,以絕後患。 不知不覺,從天光乍亮,到日暮西山,每人十場比試陸續結束,崢嶸山莊弟子計算最後比分,以十場連勝者為最優,若無十場連勝,再以此往下算。 九方長明因此脫穎而出,成為本次千林會唯一的十場連勝者。 就連原本最有希望的付東園與任海山,也因惜敗一場而區居第二。 眾人發現,雖然在後麵九場裏,九方長明表現平平,每次都是出錯無數,最後險險獲勝,但他後麵抽到的對手中,除了付東園之外,就沒有過於厲害的高手,能贏也在情理之中,不算離奇。 “恭喜孫道友拔得本次千林會頭籌!” 李暮星笑吟吟道,她自己輸四贏六,表現中上,但她本來就是頭一迴下山赴會,曆練為主,名利次之,有這個結果已經很滿意了。 “恭喜孫道友了。” 夏證有些強顏歡笑,他這次隻贏了兩場,很想說服自己是因為師弟出事心神不寧才發揮失常,但依舊提不起精神。 “千林會頭名,能得到什麽?”林問漁比較關心這個。 李暮星道:“據說往年都會有東道主以神兵法寶相贈,魁首也可指定一名宗師下場與之切磋討教,孫道友,你想向誰討教?” 九方長明反問:“你覺得我找誰比較好?” 李暮星思索道:“道友是道門中人,自然是找道門宗師更為合適,萬劍仙宗與神霄仙府乃道宗的泰山北鬥,難分上下,不過你剛敗了神霄仙府府主的大弟子付東園,歐陽府主若心生怨懟,可能會當眾讓你難堪,還是請教落梅真人更好一些。聽說落梅真人脾性好涵養好,很少動怒生氣,一定願意親自下場的。” 最重要的是,哪怕九方長明輸得很慘,像他這樣初出茅廬的新人能與落梅交手,本身就是能令自己名聲大振的榮耀。 九方長明微微一笑:“李道友所言甚是,我亦是這麽想的。” 他雖改了容顏,這一笑仍有不小威力,李暮星隻覺眼前一晃,繁華搖落,心也漏了半拍,忙移開眼,默念一聲福生無量天尊。 很快就有崢嶸山莊弟子過來相請,莊主也讓人捧出一把長劍。 眾目睽睽之下,劍光出鞘,幽藍泛水,如月映天,如井兜月,月碎則灑落滿地星輝。 這的確是難得的神兵,眾人暗道崢嶸山莊果然財大氣粗,許多人不由對九方長明又羨又妒,更有不少人覺得他運道委實太好,雖然第一場遇到強敵,後麵九場卻一馬平川,毫無阻礙。 “今年怎麽就殺出一匹黑馬了?” “若換作是我,我也能拔得頭籌。” “這小子怎麽運氣這麽好?” 這樣的議論比比皆是,金闕道宮本就沒什麽名聲,九方長明孤家寡人,走上宗師們就座的高台,袍袖起舞,更顯孤清。 “本次千林會……” “且慢!” 劉莊主剛開了個頭,就被落梅真人打斷了。 他聲音悠揚,瞬間傳遍在場每一個角落。 “今日千林盛會,容我一點私事打擾各位道友雅興。此事關乎昨日前來山莊赴會的道友死傷,也關乎我萬劍仙宗名聲,請劉莊主給我半個時辰,處置完此事,再為孫小友慶賀也不遲。” 劉莊主忙讓出半步:“真人請。” 九方長明心下皺眉,幾乎猜到落梅想要幹什麽了。 隻見落梅微微側身,伸手一揮。 “將人帶過來。” 眾人伸長了頸子,議論紛紛。 伴隨鐵鏈拖地的聲響,一人被押了過來,萬劍仙宗弟子麵色凝重,嚴陣以待。 所有人定睛望去,發現此人不僅腳踝上拷了鐵鏈,連肩膀琵琶骨也都被鐵鏈穿過,又牢牢鎖在雙手上,插翅難飛,神仙難救。 “江離?!” “萬劍仙宗宗主江離?!” “什麽宗主!宗主是落梅真人,他就是個棄徒!” 不知誰先喊起來,會場之中,嗡嗡作響,一時難以平息。第149章 區區不才,九方長明。 從頭到尾,江離的腦袋沒有抬起來過。 亂發蓋住了他微垂的麵容,也蓋住了他所有生氣和表情,那仿佛是個傀儡,任由旁人拖出來示眾,又被自己曾經最為愛戴的親人推上懸崖。 在長明已知的過去裏,並沒有發生這一幕。 按照原本曆史,落梅飛升失敗奪舍江離之後,就一直以江離的身份出現。在外人眼裏,江離從萬劍仙宗大弟子接過衣缽掌印,成為宗主,順理成章,毫無波瀾,落梅在漫長歲月裏慢慢鞏固自己的權柄,將異見者一一清除,最終形成一人獨大的局麵,為他後來布下的棋局鋪墊籌謀,姚望年這個名字更是從未出現過。 當許多人遺忘或死去,幾乎沒有人再記得落梅真人早年的疑點和破綻。 唯有長明他們置之死地而後生,迴到過去,才能揭開這些塵封往事,秘聞內幕。 原本應該風頭盡出的九方長明,此刻已被盡數蓋過。 所有目光都落在那個鐵鏈曳地,步履沉重的身影上,有如實質光線,穿透撕裂,讓那人原本一動不動的腦袋微微震動,抬起頭來。 隔著亂糟糟的發絲,連長明也辨認不出江離現在到底是清醒還是昏聵的。 “幾年前,我閉關修煉,將宗門一應事務交給我徒江離,命他暫代宗主一職,我本以為萬無一失,孰料某日門人破關來報,說江離無故離山,徹底失蹤了。” 伴隨著落梅真人的聲音,竊竊私語也逐漸安靜下來,許多目光從江離移到他身上。 高台之上的落梅,衣袂飄揚,廣袖舒展,說話並不需要如何用力,麵色也始終平靜,隻是語氣有著莫名的感染力,不知不覺就令人蒙上一層悲憫的陰霾,代入其中,細心聆聽。 這是傳音攝心的最高境界,出神入化,令人感同身受,如臨其境,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察覺。 九方長明遙遙望向歐陽和任囿素等人。 果不其然,歐陽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任囿素想動,卻被他按住了。 旁邊還有慶雲禪院以及其他幾名宗師,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覺。 但他們不想管閑事,都秉持靜觀其變冷眼旁觀的態度,而像夏證李暮星這樣的修士,又毫無防備,一下就入了彀。 九方長明想,如果不是為了徹底消除後患,落梅未必會選擇在今日,這對行事縝密滴水不漏的落梅來說,太過倉促了。但落梅別無選擇,紅蘿鎮的事情暴露了姚望年,也逼得落梅必須快刀斬亂麻,以免讓姚望年這個小卒子壞了自己後麵的盤算。 “諸位都知道,江離不僅是貧道弟子,也是萬劍仙宗代宗主,此事一出,上下震動,我不得不親自下山尋找他,直到在紅蘿鎮,發現我這不肖弟子,與昔日本門叛徒姚望年勾結在一塊。說起姚望年,這亦是我心頭一樁痛事,我門下僅有這兩名嫡傳弟子,卻因誤入歧途,與妖魔勾結,釀成大禍。我教徒不嚴,以致有此後果,今日當著諸位的麵,本門處置逆徒,給昨日死難者一個交代,此事過後,貧道也會讓位閉關,不再過問宗門之事。” 落梅說罷,手掌向上,一道劍光旋即出現在手中。 若月孤懸,長空應晦,這是萬劍仙宗曆代宗主傳予嫡傳大弟子的孤月劍。 此劍從前在姚望年手中,後來又給了江離,如今重新迴到落梅手中。 不同的人用這把劍,效果自然也截然不同,在落梅這裏,孤月劍迸發出從未有過的淩厲氣勢與鋒芒,它倏地掠向半空,遙遙懸停在江離頭頂,隨時都有可能墜下刺穿對方天靈蓋。 而被鐵鏈纏繞的江離,被迫跪在廣場中央八卦圖的地上,左右弟子已經離開,他卻無力掙紮逃離,隻能顫巍巍抬首,目光渾濁不清,嘴巴似乎在輕輕闔動,但離得太遠了,連長明都無法辨清他說話沒有,說了什麽。 鐵鏈也在顫動,但上麵下了術法符,這點微末掙紮根本起不了作用,江離的掙紮注定是徒勞無功。 恍惚中,他聽見熟悉聲音傳來,若遠似近,若有似無,那是落梅真人,他曾經最敬愛的師長和親人。 那些針刺一樣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恍若未覺,隻有師尊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下山時,未曾料想,自己會以這樣的下場告終。 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他曾經前途無量,身為萬劍仙宗的首座大弟子,又代宗主之職,遲早代宗主會變成宗主,但這一切現在全毀了,隻因他想追尋真相,但江離沒有想到,他所遇到的阻力,竟大到連命都賠上。 江離忽然想起雲未思在紅蘿鎮時說過的話,他說落梅殺了姚望年,將來還會殺江離,讓江離代宗主,也並非認可江離的能力,隻是為了以後奪舍更加方便,神不知鬼不覺,江離將信將疑,他不願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敬畏尊崇的人,竟是個披著人皮的惡魔。 但現在他相信了。 他艱難抬頭,與居高臨下的落梅遙遙相望,師徒二人,處境懸殊。 江離似乎看見落梅眼中複雜的神色,那令對方遲遲沒有下手將劍斬下來。 他慘淡一笑,嘴角扯起撕心裂肺的微弱弧度。 落梅對他這個弟子,也許是有些感情的,可這點舊情遠遠比不上對方心裏的大局。 劍光倏然大亮,占滿整個視線。 江離閉上眼,等待幾乎可以預見的結局。 九方長明手指微動,但表情身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就像所有圍觀者,驚詫好奇,但沒表現出任何異樣。 他覺得落梅不會這麽輕易將江離殺死,因為對方想把江離作為誘餌,釣出更大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