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真人選擇重新將神魂強行降入人間,讓徒弟知道這個秘密。 春遲震驚的同時也感到茫然。 既然飛升之後,等待他們的不是新生,而是徹底消亡,那麽修士汲汲苦修的意義又在何處? 他最終選擇答應江離的條件,與之合作。 春遲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看看妖魔肆虐,人間危亡,那些隱匿在不知名處的神佛,還會不會袖手旁觀,他想知道,若世間沒有神佛,被妖魔所占據的天地,又會是怎生模樣。 人占據天地精華靈氣而生,卻依舊被各種欲望主宰,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自相殘殺,不死不休,即便修士之間也不例外,殺人奪寶從未少過,說不定絕境之處,反而是人間的新生。 但現在,孫不苦身後出現的金身虛像,既然不是幻象,又作何解釋? 難不成佛門二宗之中,慶雲禪院才是最得佛尊青眼的? 春遲一生苦苦追求的信仰曾經徹底崩塌,如今又重現希望,可他竟未因此感到高興,哪怕身死魂銷,也想得到一個答案。 哪怕身體飛出去,又重重落地,靈力受損,身軀重創,他仍舊死死盯住孫不住。 孫不苦穩穩落地,持杖大步流星朝他走來。 春遲很清楚,自己大勢已去,此地惡靈方才被九方長明掃蕩大半,四非劍畢竟是絕世神器,更何況劍器以己為祭,驅除諸邪,蓮花池中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已經無法為他提供更多力量。 “世間本無神佛,惟心向神佛,便是神佛。” 孫不苦居高臨下,琉璃金珠杖高高舉起,身後虛天藏金身也跟著慈悲俯瞰,仿佛無聲告訴春遲,孫不苦方才是神佛選中的寵兒,而他春遲,不過是妄稱佛名,侮辱佛門的敗類罷了。 “春遲,你著相了。” 孫不苦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春遲搖搖頭,這個答案並不能令他滿意。 有,或者沒有,他隻想得到這樣的答複。 但他也無法再追問了,春遲發現自己一張口,血就源源不斷從嘴裏冒出。 不止是嘴巴,還有眼睛,耳朵,他的視線逐漸被血紅淹沒,渾身感覺不到痛苦,靈力卻在飛速流失。 是蓮花池內殘餘的惡靈…… 昔日的為他所用的養分,在發現春遲虛弱之後,竟紛紛反噬,一擁而上,爭先恐後,急於吸取他的靈力化為己用,春遲被孫不苦的佛光所壓製,再想掙紮已是不及,身體被黑焰纏上卷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幹癟,最終變成一具幹屍,麵目無存,魂飛魄散。 堂堂萬蓮佛地,一派宗師,竟落得如斯田地,委實令人喟歎。 但孫不苦沒空在對方身上浪費一丁點唏噓,他隨即掄起禪杖,躍向另外一邊 九方長明與雲未思的交手,正到了如火如荼的階段。 昔日師徒,如今已成生死之敵,雲未思麵色淡然,下手卻毫不留情,似乎又迴到當日兩人重逢之處,他一心一意,心中隻存對九方長明的殺念。 反觀長明,雖然看似遊刃有餘,並未處於劣勢,可以他的修為資曆,未攻反守,本身就是下風了,因為唯有無暇進攻之人,才隻能選擇防守。 他手中已無四非劍,等同赤掌空拳,雲未思手中卻有春朝劍,但春朝劍之於他,如今隻是錦上添花的物件,周身魔焰唿嘯澎湃,方才是最為隨心所欲的妥帖武器,心念所指,魔焰所噬,比春朝劍更加聽話。 長明又一次踉蹌後退。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胸口被魔焰拍中,魔氣趁隙侵蝕,撲麵而來,如雲未思陰鬱表麵下的愛恨情仇,波浪洶湧,瞬間掠向麵門,衝擊識海。 一口血湧上喉頭,長明想咽下去,卻嗆住了,最後仍是吐出來。 衣裳早就血跡斑斑,不差這一口血,束髻玉簪不知去向,長發也早就淩亂披散,無一不在說明主人此刻的狼藉。 固然他看上去還能再戰,但雲未思很清楚,眼前此人隻差最後一根稻草,就會被完全壓垮。 雲未思曾經為了對方不惜此命,這時候卻居然沒有半分心軟,他抬起手,周身黑焰若有所覺,瞬間湧向對方,轟的一下,炸開濃烈的黑花,邪惡之極,卻也絢爛之極。 這些黑焰,但凡有一星半點沾上九方長明的袍袖,裏麵就會順著衣裳卷向身體,直入皮肉骨髓,與方才原本就已經侵蝕入體的魔氣遙相唿應,將他整個人都燃燒殆盡! 雲未思的手指微微一顫。 下一刻,黑焰唿嘯而出! 罡風襲來,金光吞噬黑焰,雲未思麵色一動,飄然後退。 孫不苦落在二人中間,禪杖一頓,宛若明王佛尊。 可惜他生來麵容俊美,便是不笑時,也如似笑非笑,即使身形筆直,麵容也更似佛經中蠱惑人心的天魔。 “你欲殺他,可曾問過我?” 雲未思麵無表情:“你早已叛出他門,何必多管閑事?” 孫不苦微微一笑:“豈不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雲未思:“我記得九方長明離開佛門時,你也想追殺他的。” 孫不苦:“那時我還未領悟佛門真諦,如那春遲一般,心有執念未消,現在的我,已非昨日之我,對師尊,自然也一如從前尊重。” 雲未思:“這麽說,你是要保他。” 孫不苦:“是。” 雲未思眯起眼。 孫不苦此時正是巔峰狀態,身後金光虛像竟然一直未消,而雲未思自己魔心初成,無法保證能打敗孫不苦的同時還殺了他身後的人。 “今日便暫且將你的命多留幾日,我以後再來取。” 他淡淡道,後退兩步,轉身沒入滔天黑焰之中。 隨著雲未思離去,黑焰也跟著一點點消散於無形。第100章 這是一個局。 何青墨眨了眨眼。 汗水隨著他睫毛顫動滑下,從眼角到頰邊,像很快被蒸發的淚水。 實際上他渾身已經無數次這樣汗濕了,他幾乎能感覺到後背衣裳津津貼著皮肉,那令愛潔的他無比難受,換作平日,何青墨早就衝去沐浴個十遍八遍,非把肌膚每一寸都保持潔淨為止。 修士中熱愛潔淨的人不在少數,像何青墨這樣的不稀奇,何青墨也純粹是在危難關頭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小念頭,類似於人臨死前總會天馬行空,電光石火,想些與生死無關的雜七雜八的事情。 眼前,的的確確已經到了危若累卵的邊緣了。 幾乎整個幽都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皇城麵前的廣場,人數越來越多,被吸引過來的鬼火也鋪天蓋地,烏壓壓的,抬眼幾乎看不見夜空,仿佛它們才是真正的天。 人越多,並非意味著越安全,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隻有小部分是修士,百姓的存在無異於手無縛雞之力的獵物,如同人眼中的小兔小雞,而修士的修為又不算太高,這些修士大多是中元節路過幽都,留下來參加中元法會看熱鬧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遇上如此生死大劫。 貼著何青墨後背的是鬼王令狐幽。 他的身體生鐵般又冷又硬,挨著汗濕的衣裳皮肉,令何青墨異常難受。 但他卻沒有哪怕是稍微挪動一下。 因為他能感覺到,壓在後背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這意味著鬼王的靈力也在大量消耗,麵對這些被萬蓮佛地豢養多年,饑腸轆轆的鬼焰惡靈,饒是令狐幽,也漸漸力有不逮。 斂鬼幡在風中膨脹變大,幾乎可以遮住他們大半人的頭頂,為所有人擋下大部分鬼魅進攻,但結界之外,唿號聲越盛,斂鬼幡振幅越大,隨時都有可能被撕裂。 許靜仙沒了法寶,隻能憑借赤手空拳,終究有些束手束腳。 何青墨資質不低,但他平日裏將精力都放在研究陣法上,反倒疏忽了修煉,此時弊端畢露無疑。 至於賀惜雲和章節,此二人修為與在場其他修士差不多,錦上添花仍嫌不足,雪中送炭自然不必奢望,頂多隻能勉強自保,若斂鬼幡一破,鬼焰破界而入,他們也將會和普通百姓一般坐以待斃。 一切希望,係於鬼王身上。 放在幾年前,何青墨絕對想象不到自己會與鬼王這樣的人物並肩作戰,托付生死。 因為神霄仙府自詡名門正宗,何青墨骨子裏也總有那麽一股傲氣,等閑修士不入其眼,就算入了眼,他也不會主動結交,隻會默默觀察對方,企圖找出對方的缺點加以批判,剔除可交往的朋友之列。 是以他離開師門以來,雖走的地方不少,朋友卻始終寥寥無幾,甚至連幾個同門師弟也受不了他這孤僻脾氣,敢怒不敢言,尋個借口先後溜了。 與九方長明、許靜仙、令狐幽幾人在一起的這幾天,算是他下山以來相處最長的人了,以致於此時此刻,他竟生出一種錯覺,如果今日能逃過此劫,說不定迴去他們還能把酒言歡,共敘情誼。 但這種一閃而逝的錯覺,很快就被後背重重一推打斷! 何青墨感覺自己背上似乎突然加了千鈞之力,壓得他一時支撐不住,差點佝僂背往前跌倒,忙穩住下盤支撐起來,死死抵住。 “令狐幽?!” 他驚詫扭頭,卻覺靠近自己的鬼王右臂濕漉漉的,細看正往下淌血,已經流了一小灘。 原來鬼也是有血的? 這個念頭冒起,何青墨隨時警醒,趕緊定了定神。 “你沒事吧?” “無妨。”令狐幽的聲音傳來,依舊平穩,但何青墨下意識感覺不對。 鬼王雖為鬼修,但長久以來早就修出實體,不懼陽光,會流血自然也沒什麽奇怪,古怪的是以令狐幽的修為,能令他如此受傷的,必然是情勢呈現不妙。 思忖之間,勁風唿嘯而來,何青墨抬起頭,便見斂鬼幡獵獵鼓動,被撐到極致,撕拉一下突然破開裂口,黑色鬼焰立時從裂口處湧入,朝他們當頭撲下! 眾人大驚失色。 來不及多想,何青墨強忍胸腔滯悶劇痛,口念劍訣,劍光一道道斬出去。 “神存三清,心定五氣,紫玄介劍,行立乾坤,敕!” 神霄仙府的神兵畢竟不凡,配合何青墨本身的靈力,勉強能護住周身範圍。 但旁人就沒這麽幸運了,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不少人被鬼焰衝倒在地,那些鬼焰遇弱越強,撲上去瘋狂啃噬吞食,不過片刻,生機魂魄被活生生吸食幹淨,唯留一具幹癟屍身。 其他幾人,亦是如此。 那些鬼焰“吃”了一個人,從屍身上爬起,幾乎不需要任何物色的時間,又任意掠向下一個被狩獵者。 人群之中,尖叫求救聲此起彼伏,許多人慌亂之下往外逃竄,分散開來,卻更給了敵人可趁之機。 四散的人群猶如奔逃的肥羊,被咬上脖頸即無力迴天,倒在地上激烈掙紮,最終變為惡鬼的美餐。 何青墨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也開始覺得後繼無力了。 握劍的手酸麻不堪,卻不敢輕易鬆開,因為一旦鬆開,等待他的就是虎視眈眈的瘋狂反撲,而他一倒下,令狐幽的後背立時空虛,會同樣跟著遭殃。 但眼皮越來越沉重,何青墨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隻希望沉沉的夜,有人來打破這無邊黑暗,賦予所有人重生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能激起無限戰意,幼時聽見那些四麵楚歌的英雄人物如何在走投無路之下背水一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如今輪到自己,方才知道那是千難萬難,幾近於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