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找到萬蓮佛地的陣眼了。 他覺得自己這一次,應該是正確的。 打從進入幽都起,一切較量就在明裏暗裏開始了。 在進入萬蓮佛地之前,何青墨與長明二人,以幽都為棋盤,在城中各處布下大大小小各六十四處陣法。 這些陣法,有的是擺設,有的是陷阱,有的卻是起初看似不起眼,後麵才會起大作用的,星羅棋布,散落全城。 這場交手注定難纏。 一力降十會遠遠無法解決所有事情,放在明處的敵人僅僅是對方布局的第一步,也是引誘長明他們入局的棋子,佛門講究色即是空,堪破一切,自然也喜歡以重重幻境來布局製敵。 長明覺得,聖覺的出現,僅僅是一把鑰匙,殺了聖覺,才能打開大門,窺見萬蓮佛地的真正布置。 果不其然,聖覺之後,萬蓮八聖出現,他們的實力遠在聖覺之上,這些年卻甘願隱居幕後,不動聲色,迷惑世人眼睛。 就在剛剛,萬蓮八聖與孫不苦交手時,長明忽然察覺一絲異動。 這一絲異動是從幽都東北角傳來。 敵人雖然布下天羅地網,但再縝密的陷阱,都會有破綻,這一絲破綻就出現在琉璃金珠杖出現之時,孫不苦以絕對優勢壓製住八聖,令他們心誌出現微微動搖,滿布幽都的陣法也在瞬間感應發動,雖然隻有一瞬,但這一瞬,就像萬千絲弦被人輕輕彈了一下,牽一發而動全身,立時為長明所察覺。 他隨即與雲未思循跡而來。 這是一種玄之又玄難以言喻的境界,仿佛諸天星辰為己所用,哪一顆驟然光芒大盛,哪一顆忽然隕落,他了然於心,盡在掌握,就像下棋的人到了某種程度,甚至可以閉著眼睛下盲棋,對方走哪一步,他自己走過哪一步,不必用眼睛去看,整個棋盤早已落在心間,清晰映出每一寸角落。 長明感覺在這短短一息之間,自己的修為似乎有了某種突破自從將四非劍的靈力悉數讓渡給雲未思之後,他已經放棄自己短期內的突破了,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此種情況下,有意外收獲。 不過眼前的局麵依舊棘手,他們僅僅是找到陣眼,真正的敵人卻還未出現。長明如是想道。 呈現在二人麵前的,是一片廣袤無邊的蓮池。 池子裏大大小小的蓮花相簇綻放,一如盛夏。 隻不過這些蓮花並不是常見的粉色緋色,而是像石頭一般,紋理粗糙,斑斑點點,卻又緩緩收放,似有生命。 蓮池中央立著兩根銅柱,銅柱之間則用鐵索綁了一人。 那人下半身泡在蓮池之中,石蓮簇擁在他周身,而他腦袋微垂,生死不知。 是周可以。 長明沒有急著過去,他觀察四周,企圖找出蓮池的異常。 “歡迎二位貴客遠道而來。” 周可以緩緩道,抬起頭,他麵色憔悴,出口聲音沙啞,語氣卻分明不像他平日裏的風格。 “不知此地風物,可還令二位滿意?” “地大物博,應有盡有,不愧是佛門二宗之一的萬蓮佛地,隻是將佛座聖覺的性命拿出來當見麵禮,未免過於隆重了些,春遲首尊誠意拳拳,委實令人過意不去。”長明緩緩道。 周可以神色急切,雙目通紅,語調截然相反,詫異之中又帶著一絲欣悅。 “哦?九方真人為何知道是我?” “世人都說,萬蓮佛地之中,武力當屬聖覺為首,但這麽多年過去,聖覺修為不過宗師以上,大宗師未滿,這樣一個人領導萬蓮佛地,實在說不過去。唯一的解釋是,萬蓮佛地需要一個放在台前的傀儡,真正主事的人,是幾乎從不露麵,號稱不食人間煙火,一心禪修的佛首春遲才對。你說我說得對麽,春遲首尊?” 周可以微微一歎。 “我還記得當年初見九方真人,你立於山巔,俯瞰我等修士眾人,狂傲張揚不可一世,根本無需為任何細節瑣事煩心,在你的實力麵前,一切人等自該俯首稱臣。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就連九方真人,也學會深思熟慮,細心縝密了。” “人總是會變的,時間沒有磨平我的雄心壯誌,卻總該讓我的脾氣好了許多。”長明微微一笑,“否則換作從前,我看見你如此對待我的徒弟,早就二話不說將你碎屍萬段了,怎麽還會浪費工夫如此嗦?” 周可以微微睜大眼睛,似乎竭力想要奪迴自己身體的控製權,他的身體因用力過度而顫動,連帶身上纏繞的鐵索也開始抖動作響。 但他便是雙目盡赤,嘴巴張張合合,也出不了任何聲音,隻能以唇形向長明無聲傳遞幾個字。 不要過來,快走!第92章 先救周可以,還是馳援雲未思? 雲未思出手了。 他劍訣一引,春朝劍分作三道,掠向周可以! 劍光如虹,去勢如電,如離弦之箭,無人可擋。 他不為殺周可以,而是想斬斷束縛周可以的鐵鏈。 但,劍光在離周可以三尺左右時就懸停住了! 片刻之後,劍光被一道無形屏障所吞,唯獨春朝劍本體,因雲未思見機得早,及時撤迴,迴到手中。 與此同時,雲未思與長明二人,前後左右,皆被八道威壓近身,金光耀眼,燦燦逼人。 長明左右四顧,隻見八道威壓逐漸成型,化為春遲的模樣。 隻是這八個“春遲”,身形俱都是半透明的,若有似無,仿佛隨時會消散。 長明有些震驚,隨即掩去。 “道家素來有一氣化三清的說法,許多人窮其一生,能煉成一個化神分身已是不得了,沒想到春遲佛首竟已達到化身千萬無窮盡的境界,果然非同凡響!” 他麵上灑然,心卻一點點沉下去。 今日想要取勝,恐怕難上加難,原以為他們加上鬼王聯手,怎麽也能將萬蓮佛地捅出個窟窿,但看來,萬蓮佛地隱藏比他們想象得還要深。 春遲的修為,起碼也不在大宗師之下了。 外有萬鬼作祟,禍亂幽都,內有陷阱處處,化身萬千,萬蓮佛地以周可以誘他們來此,想必早有萬全準備。 思忖之間,電光石火,八個化身已經同時出手,佛印化為金光,與春遲口中的佛音同時發出。 “!” 第一個音節發出時,層層佛塔帶著金光從天而降,金絲銀線姹紫嫣紅,帶著絢麗光華,重重砸向長明頭頂,將他周身禁錮,無法動彈。 細看這佛塔四周,正是布滿六字經文中的“”字,層層堆疊,緩緩旋轉,經文與佛塔熠熠生輝,相互映照,挾著無上威力,令長明如有千萬鎖鏈加身,壓得他喘不過氣,幾近窒息。 他微微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哪怕在心裏默念劍訣,也像被無形力量沉沉鎖住,將神識困得密不透風。 佛塔開始收縮,金光如有實質,一點點勒住身體,衣裳下麵甚至開始滲血。 長明的神色卻很平靜,仿佛受困受苦,與己無關。 金光越勒越緊,甚至在衣裳下勒住皮肉的形狀,春遲化身神色一動,手指微點,一朵蓮花落下佛塔頂端,金光轟然炸開! 那具被困住的身軀也跟著形神俱散,粉身碎骨! 不,自己並沒有感覺到九方長明的死,難道他也修成化身了? 心念剛起,他就發現自己身後多了個人。 是長明! 劍光,鋪天蓋地的劍光。 挾衝霄之紫氣,蕩六合之異邪。 佛塔光輝一時被壓了過去,四非劍一出,四野莫能與之爭鋒。 “不是化身。” 似乎看出春遲化身的疑惑,長明主動為他解惑。 “我沒有春遲首尊的機緣,修不出這萬千化身,但禦物化神之術,卻已臻化境,信手拈來,不如今日就來看看,到底是你的化身強,還是我的傀儡之術強?” “如此,甚好。” 話音方落,春遲化身反倒四合為一,虛懸半空,雙眸微合,兩手捏出極為複雜的手印,掌心翻覆宛如花開花落,片片蓮瓣隨之綻放,佛光聖潔,不可侵犯。 這朵極為璀璨漂亮的金蓮所帶給長明的,卻是無窮盡的威壓,蓮花越來越大,像之前佛塔冉冉升起,在長明頭頂盤旋,灑下金輝點點,遠遠望去,長明整個人就像沐浴在佛光之中。 念經者安詳平和,聽誦者無欲無求,旁觀者看來,這正是佛經中所講虔誠聽經信佛的圖像,但隻有身處其中,才能發現,二人的角力是隱於平靜水麵下的暗潮洶湧,一點暗礁與漩渦的碰撞,都有可能將人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蓮花的威壓化出無邊幻界,將長明身心連同神識層層困住,比方才佛塔更勝一籌,若說佛塔隻是正餐之前的開胃菜,那麽此刻才真正開始上硬菜了。 長明隻覺自己置身仙佛之境,周身金蓮朵朵,流光溢彩,佛幡飄動,經文一條條在虛空無聲流淌,入目皆是萬法無法,色即是空,中央一人正是佛門師祖虛天藏佛尊,細看竟是春遲模樣,他雙目皆閉,右手拇指與中指捏在一起,碰觸左手掌心,左手五指再以堆疊的形式,一根根疊起來,半包住右手。 這是佛門中極為隱秘複雜的一個法訣,傳說大修為者持此法訣,能得金光不壞之身,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諸邪異端更是無法不得其門而入,心如琉璃,內外明澈,已是大圓滿境界,所見者,唯有俯首受教,身心拜服,方能得佛所赦,迴頭是岸。 正是在這個法訣之下,六字咒語中的第二字已然出口。 “嘛!” 短短一字,佛音催伏,如獅子吼,百獸皆為之驚怖。 蓮花震顫之下,花瓣片片落下,砸在長明頭頂,如高山傾塌,其勢不可擋。 長明周身靈力屏障,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龜裂,花瓣進一步下壓,眼看就要砸在身軀上。 輕若鴻毛的花瓣實則重於山石,頃刻即可將人砸死。 這時長明抬手,做了一個動作。 他像拂去頭頂落葉那樣,輕輕朝頭頂一拂。 四兩撥千斤。 重重花瓣,悉數被拂開,飄向春遲的方向。 周天景致,由方才的春暖花開,也隨著他這一拂,頓時化為冰天雪地。 狂風大作,挾著雪花淩厲卷向二人。 一收一放,反守為攻,兩人算是正式交手兩次了。 兩次都是春遲先出手,一次讓長明用傀儡化神之術化解,另一次則被長明以新的幻境重疊,反過來讓春遲陷入考驗之中。 春遲並不意外。 如果眼前之人會被自己輕易打敗,那他就不配叫九方長明了。 因為九方長明這四個字,曾經代表天下最強大的存在。 對方見識卓著,博覽群宗,也曾為了研究佛門修煉之法而深入佛門,雖然此等行徑為佛門中人不齒,但春遲從來就沒有像萬劍仙宗宗主江離那樣瞧不起九方長明。 在他看來,九方長明是個極為難纏的對手,數十年前,對方憑借一己之力,就讓六合燭天陣功敗垂成,即使不明真相,卻還能死而複生,從黃泉裏掙出一條命來,眼下的九方長明,興許比幾十年前那個他的修為還要略遜一籌,但此人既能九死一生曆劫歸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突破障礙更上一層樓。 他覺得自己也許能通過今日這一戰,也領悟遲遲未能解決的玄機。 風雪刺骨,將春遲僧袍刮得獵獵翻滾,他巋然不動,合目微念,很快周身泛起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