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冰寒刺骨,但對鬼王而言卻不算什麽,他早已沒了會受冷熱影響的身軀,就是滔天火海也照樣能生存下來。 讓他凝目冷肅是前方的景象。 一人被鐵鏈纏繞困在鐵柱上,長發在水中飄蕩,頭顱微微垂著,看不清麵目。 令狐幽下意識覺得那個身影很熟悉,對自己很重要。 手臂被抓住。 周身黑焰騰地冒起,他扭頭看向來人,鬼氣森森。 對方僵了一下,似乎被他嚇一跳。 “不能過去!” 何青墨沒有開口,但他的聲音通過神識,清清楚楚傳到鬼王這裏。 “這裏是個陣法,想要離開得找到陣眼,但前麵那個一定是陷阱!” 他比鬼王更早落到這裏,早已把周圍大致察看了一遍,這片冰海一眼望不到頭,而且極容易迷失方向,何青墨在附近轉了三迴,第一迴 看見鐵柱和柱子上的人,第二次繞迴來時,同樣地方,鐵柱卻不見了,第三次也就是現在,多了鬼王,鐵柱又冒出來了。 何青墨是神霄仙府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對陣法尤其擅長,師父對他曾說過,普天之下善於布陣破陣者,除了萬象宮宮主遲碧江之外,應該就是他了。 但他卻看不破眼前的陣法。 天下陣法芸芸,讓他轉了許久還研究不出端倪的,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遲碧江親手布下的陣法。 傳說這女人驚才絕豔,卻天生病弱,無法修煉,便將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天文術數,占卜布陣之上,終成一代大家。 可惜遲碧江死了,聽說死訊是在上個月傳出來的,但真正死因和死期都無人知曉,也不知其中又有什麽內幕。 何青墨將亂七八糟的思緒拉迴來,發現鬼王不知何時已經震開他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心下大急,衝上前要把人攔住,卻沒想到鬼王冷不丁出手,一言不合黑焰衝天,順著海水湧來,瞬間將他推開,黑焰猶如實質化為繩索,將何青墨捆住動彈不得。 “那是陷阱,別上前去!” 鬼王輕飄飄瞥他一眼,陰氣懾人,何青墨隻覺渾身血液都被凍住,差點說不出話。 先前化敵為友之後,鬼王與他們相處了兩天,這兩天裏,對方就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一樣,對什麽都感到新奇,跟前跟後,問東問西,何青墨布陣的時候他也沒放過,連陣法的基本排布規則都問了個底朝天,將何青墨問得很不耐煩,雖然最後也不知道能記住多少,但他跟鬼王因此熟悉起來,甚至知曉了對方過往經曆,何青墨還以為兩人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再看此時鬼王那一眼,猶如在看螻蟻,何青墨毫不懷疑,對方隨時會殺了自己。 什麽朋友,狗屁朋友,那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一條紗綾飛來,將鬼王身前去路擋住。 許靜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跟鬼王交上手,她的修為自然比一心研究陣法的何青墨高出許多,鬼王也覺棘手,一時半會還真沒法將許靜仙驅逐。 “許道友攔住他!”何青墨以神識傳遞訊息,急切異常。 許靜仙不認識鬼王,卻認識何青墨,她雖討厭這人,但鬼王身上的陰森氣息讓她渾身不適,敵意陡生,就算何青墨不說,她也會出手。 鐵柱上綁的人緩緩抬頭。 鬼王目光觸及對方,不由心神一震。 救我…… 他聽見那人如是說道。 “你瘋了,那鐵柱上哪裏有人,綁的是一具白骨骷髏罷了!” 鬼王置若罔聞,他對想要攔住自己的許靜仙視同仇,黑焰從他周身暴起,又鋪天蓋地漫卷向許靜仙,趨勢洶洶,殺氣騰騰。 許靜仙咬咬牙,勉強以靈力和他僵持不下,局麵一時懸而未決。 前兩日有些呆萌的鬼王已經蕩然無存,何青墨唾棄曾經看走眼的自己,他竟然還對鬼王的遭遇有過那麽一點點的同情,然而眼前這個出手就想殺了他們的鬼王,才是真正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黑焰舔上袍袖立刻得寸進尺,蔓延到整個袖子,進而包圍全身,靈力根本震蕩不開,衣服被黑焰死死絞住,兩人隻能眼睜睜看著鬼王一步步走向鐵柱。 白骨周身似有鬼火縈繞,星星點點,幽藍鬼魅,引誘他的心神。 殺了他們,她就會活過來。 殺了他們。 殺! 何青墨看著鬼王走到半途,腳步停住,還以為他忽然醒悟過來,卻不料對方轉身朝他伸手抓來! 他的視線瞬間被黑焰占據,黑色在冰冷的澄藍色裏劃開,帶著濃鬱死亡氣息迅速接近。 而許靜仙 紗綾在這樣的壓力下寸寸碎裂,許靜仙心疼得要命,現在周可以生死未卜,她的鮫綃還未到手,現在連唯一稱手的法寶都要被毀掉了! 鬼王身後黑焰驟起,張牙舞爪,狂嘯著凝聚成一個龐大的黑影,如暗夜幽靈,一手遮天,倏地躥起,朝他們當頭撲來! 千鈞一發之際,許靜仙想了許多。 她想到自己那條可望不可即的鮫綃,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拿到養真草,卻沒來得及徹底化為己用,怎麽也得在千林會上威風一把,讓天下人都記得魔修許靜仙的名頭,才算不枉此生,至於踏破虛空飛升成仙那些至極境界,太過虛無縹緲,她從未奢望自己能達到。 可打從離開九重淵起,她就身不由己被扯進漩渦之中,陰謀詭計波折重重,一刻也不得閑,從見血宗到洛都,又從洛都到這裏,一隻冥冥中看不見的手已經席卷天下,把整個天下都揉亂變成一盤亂局,從前朝代更迭也隻是凡夫俗子之間的爭鬥,修士們高高在上遠離凡塵大可坐山觀虎鬥,凡夫們自然會求到他們頭上來,許靜仙從一介凡女汲汲修煉,所求的不是長生大道,而是能夠徹底掌控自己的人生。 但她現在忽然有種恐懼感,不是因為近在眼前的危險,而是感覺就算鬼王不殺自己,她仍舊難以避免直麵接踵而至的危險。 鬼王,妖魔,萬蓮佛地,這些人背後到底隱藏的是…… 巨大黑焰從頭頂澆下,張口吞噬他們。 許靜仙微微睜大眼,心跳在這一刻停止。 下一刻,也許就是她的死期! …… 蘇河是十年前搬來幽都的。 他本來住在近郊,每日種田為生,夫妻倆生了一兒一女,女兒遠嫁,兒子入城做小買賣,因為腦子活絡,日子越過越好,不僅在幽都置了宅子,還娶了米鋪掌櫃的女兒,將蘇河夫婦接去城裏一家團圓。 蘇河辛勞一生,臨到老了還能享到清福,自然是高興的,但他閑不下來,總惦記著老家那幾畝土地多的全都租出去給鄰居耕種了,他自己特地留了幾畝,平日裏跟老妻養養雞鴨,伺弄莊稼,每個月迴城住上那麽幾日,也不討兒子兒媳婦的嫌,還能有來有往。 中元節這一日,兒子一家原本應該出城迴鄉下祭祀拜祖的,但兒媳婦身懷六甲眼看就要臨盆了,一家人不放心,商量之後便決定讓兒子留在城中照顧兒媳婦,他與老妻兩人在老家拜祭完先祖,再趁著入夜城門關上之前,趕迴城中。 原本一切也還順利,隻是今日的天黑得特別早,申時剛過,天就已經逐漸暗淡,紅霞漫過頭頂,紅得像染了血。 “老頭子,我怎麽瞅著這天不對呢?是不是我眼睛出毛病了?”老妻拉著蘇河出來看。 蘇河也覺得怎麽看都古怪得很。 “會不會因為今天是中元節,不是都說那啥,鬼門大開嗎?” “那往年怎麽不是這樣?” “噓,別說話了,趕緊把東西收拾一下,馬車還在外頭等咱們呢!” 蘇河的兒子派了米鋪的夥計駕著馬車出來接老兩口,蘇河跟老伴也用不著怎麽收拾,平日裏衣裳吃用,城裏的家該有的都有,眼下隻是將帶了些吃食,蘇河老妻惦記兒子想吃鄉下老家種的地瓜,特地摘了一籮筐,放上馬車準備帶迴去。 鄉下進城不遠,平日裏不到一個時辰就能到,今日因為載了東西,走得慢一些,進城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到處都是燒紙錢的味道。 畢竟是過節,蘇河也沒多想,中元節家家戶戶都在祭祀先人,門口往往會放上火盆燒紙,加上幽都本來崇佛,每日燒香不斷,住在城裏久了,他也早就習慣這個味道了,但今天味道又格外濃烈,蘇河本該覺得嗆鼻,不知怎的,卻沒有掩鼻咳嗽,眼睛也沒被熏疼,反倒是覺得這煙灰裏有股特殊的香味。 像平日燒香的香氣,又有些不同,濃而不烈,令人聞了還想再聞,身體也懶洋洋的,渾身舒展愜意。 蘇河一個接一個打嗬欠,他坐在前頭,身邊的車夫也與他差不多,好在家門口很快就到了,蘇河想著迴去跟兒子打聲招唿,就洗把臉歇息。 他正要跳下馬車,身體卻忽然僵住。 鄰居門口的火盆忽地一下火焰躥高,似乎有個黑影跟著閃現,猙獰邪惡,張口欲噬! 蘇河以為自己眼花了,趕緊揉揉眼睛。 那黑影果然不見了,剛才仿佛是錯覺。 他嘀咕兩句,轉身掀開車簾去喊老伴,卻看見此生最為驚悚的場景。 一團人形黑影正趴在他渾水過去的老妻身上,嘴巴一嚼一嚼,好像在啃咬什麽。 定睛一看,老妻的耳朵連同右半邊臉,已經被啃去一半,血跡斑斑,露出白骨。 蘇河先是後退兩步,隨即大吼一聲,抄起車廂裏的木棍就朝黑影打過去! 木棍落下時,黑影驟然被打碎消散,隨即點點黑色又凝聚為人形,倏然躥向後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河哀嚎一聲,撲上去想要搖醒老妻,可搖了半天對方都沒反應,他這才想起喊家人來幫忙,趕緊去請大夫,他跌跌撞撞下了車,撲向家門。 車夫早就不知去向,四處彌漫著窒息的安靜,隻有火盆裏的火焰在劈啪作響,蘇河根本無暇留意,他一邊大叫一邊上去敲門叫人。 門虛掩著,一推就開。 院子裏也有火盆,旁邊一疊紙錢被風吹起,漫天飄散。 “阿新!阿新!快出來啊,你娘出事了!” 蘇河帶著哭腔喊叫兒子的名字,沒有人迴應。 他腦子一片混亂,下意識跑向後院。 兩進的宅子幾步路就能到,蘇河很快聽見些動靜。 “阿新!快、快跟我出去,你娘……”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地上躺著兩具軀體,一大一小。 大的是個女人,腹部高高隆起,看樣子已經懷胎七八個月,就快臨盆了。 小的是他剛滿三歲的孫兒,平日活潑伶俐,最愛撲到他身上要糖吃。 蘇河睜大眼睛,仿佛從來就不認識這個家。 因為他的兒子蘇新,正趴在兒媳婦肚子上,一口一口,嘴巴鼓動不停。 屋簷下的燈籠在風裏搖搖晃晃,照得蘇新臉上的陰影也一晃一晃的。 蘇河甚至看見兒媳婦的肚子已經被咬去一半,裏麵的,裏麵那…… 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隻能從喉嚨裏發出虛弱的氣音:“阿新,你、你在幹什麽……” 蘇新停下動作,緩緩抬頭。 不,這已經不是自己的兒子了! 這是個怪物! 蘇河看著他血紅的雙眼,忽然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