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壁畫,難道說與萬蓮佛地有什麽關聯麽? 許靜仙心不在焉,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就聽見幾縷呻吟。 “嗯……啊……” 她停住腳步。 作為一名魔修,許靜仙能充分區別受傷的呻吟與交合的呻吟之間的區別。 前者帶著痛苦,而後者是歡愉。 拐角之後的一男一女,顯然沉浸在極致歡愉之中,完全沒注意許靜仙悄無聲息正在接近。 兩人一前一後側躺著,女子模仿仙女散花的姿勢,雙目噙淚麵色潮紅,任憑男人盡情馳騁擺布,曼妙身軀無意識的顫動猶如天魔舞,散發致命誘惑。 許靜仙饒有興致,她甚至蹲下身開始研究。 被看的人毫不羞恥,觀看者自然也就無所謂。 他們好像不知疲憊,永遠維持同一個姿勢。 此二人從何而來? 這裏若是古墓,本不該有活人,他們身上也沒有靈力,不像修士,分明是普通人。 但普通人怎會在這裏上演活春宮? 樂聲響起,由緩漸急,悅耳動聽。 許靜仙盯得久了有些累,忍不住揉揉眼。 閉眼再睜眼的片刻工夫,四周已經多了十數個樂師,鼓瑟吹笙,彈撥劃攏。 這些人哪兒來的,怎麽憑空就冒出來了? 許靜仙眨眨眼,沒有貿然上前,但也沒有後退。 樂曲仿佛有種魔力,讓人心境平和,生不起半點警惕。 她動作也跟著懶洋洋起來,舉手投足都變緩慢了。 這裏陰涼安靜,不像外麵那樣危險,動輒打打殺殺,男人女人都俊美如神佛,個個慈悲寧和,在這裏呆著也沒什麽不好,是否就是傳說中的西方極樂? 許靜仙定睛望去,那些樂師中,有個形容像極了長明,對方似乎注意到她的凝視,也抬起頭,一邊吹笛子,一邊朝她微微一笑,飄逸出塵,清雅似仙。 就這麽一笑,感覺渾身的塵俗煙火氣似乎也被帶走了。 再看旁邊,彈琴的不正是雲未思麽?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姿態是極瀟灑的,許靜仙看膩了那對妖精打架的男女,再逐個看樂師,反倒覺得更加賞心悅目。 嗯,前排左起首位,不苦禪師抱著個箜篌,輕輕撥弄,專心致誌,許靜仙不由好笑,心說你慶雲禪院院首也有今日。 她完全忽略了其中的不尋常。 真好,大家都在這裏。 許靜仙看見地上落著一管白玉簫。 她是會吹簫的,當年在家中,琴棋書畫,那也曾是樣樣精通的。 神使鬼差的,許靜仙走過去,將白玉簫撿起,主動走到前排右首的位置坐下,加入樂師們的行列。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旁邊有個人,正拚命朝她擠眉弄眼,那嘴巴隻差沒咧到耳根去,誇張且醜陋。 有些熟悉,這人是誰? 許靜仙微微皺眉,動作一頓,隻覺眼前畫麵潮水般湧來,她心頭一震頓時後退! 可惜慢了半步! 一股巨力將她扯向前,許靜仙全力反抗居然也無濟於事,視線晃了一下,眼前畫麵漸漸就活了。 她這才意識到,剛剛看的那對男女也好,樂師也好,其實都過於扁平化,不夠鮮活,直到現在,所有人好像突然活過來,連那個衝她做鬼臉的男人,也更像個活人了。 樂聲此時也更加清晰,天籟一般,那對男女不知何時穿上衣服,已不是全身光裸體的模樣,但春光乍泄,欲語還休,反倒比剛才還要更添魅惑。 自己到底是在哪裏? 許靜仙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覺得不對勁,她靈台深處其實是清醒的,但這種清醒卻不足以牽動遲鈍的肢體反應,導致她一舉一動都慢吞吞的,內心卻心急火燎,急於捅破那層窗戶紙。 這時她終於想起擠眉弄眼的男人究竟是誰了。 正是先前一直與君子蘭過不去的那名修士齊金鼓。 想來齊金鼓也早就發現這裏的不對勁,竭力想要擺脫控製,身體卻跟不上,隻能在那用表情提醒她,猙獰可笑地做著鬼臉,連話都發不出來。 反觀孫不苦,許靜仙慢悠悠朝對方瞥去。 不苦禪師依舊在彈琴,心無旁騖,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多了個人,更沒有抬頭跟他們“眉來眼去”,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堂堂慶雲禪院院首,難不成隻是金玉其外虛有其表? 那雲未思呢,他又去哪兒了?該不會等會兒也被拉進來吧,隻不知孫不苦彈琴,雲未思又幹什麽,敲鼓? 許靜仙亂七八糟地轉著念頭,想象雲未思麵無表情敲鼓的模樣,竟覺得有些滑稽好笑,可惜嘴角要扯起來總是慢了半拍,緩緩牽動一邊,在齊金鼓看來無比詭異。 可惜,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音樂近似佛樂,與佛門平日祭典上奏的有些類似,但更為悅耳動聽,飄飄欲仙,能讓人忘記世間一切煩惱,許靜仙的思緒不知不覺被清空,吹奏蕭管的動作卻是越來越純熟了,仿佛這首曲子與生俱來映在心間,隨時隨地都能想起來。 未知過去多久,樂曲終於漸入尾聲,男女舞蹈也慢慢緩下,許靜仙隻覺自己雙唇腫脹麻木不已,卻像個吊線傀儡一樣跟著節奏吹至結束。 一曲既罷,她來不及鬆口氣,就看見跳舞的男女牽手起身,其他人也紛紛收起樂器,從中分開一條道,讓二人通過,又跟在後麵,魚貫前行。 這到底是要幹什麽! 許靜仙內心呐喊,奈何身體不聽使喚,還乖乖跟在齊金鼓後麵,孫不苦則站在左邊前方的位置裏,抱著琴施施然,十足名士風範。 石道很長,一開始兩旁隻有夜明珠,還比較昏暗,但不知怎的就漸漸明亮起來。 許靜仙努力轉動眼球觀察四周,發現地麵居然鋪了金磚,兩邊從夜明珠換成了犀角,角尖幽幽白光,頭頂又是各色琉璃,貼出絢麗圖案,在犀角燃燭的反光下,金磚變得耀眼,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 這些犀角與達官顯貴家裏珍藏的還不大一樣,上頭一圈圈的白紋,有種規律的美感,許靜仙記得北海冰川下麵有種冰犀牛,渾身雪白近乎透明,其角若琉璃天成,上有螺紋,可那樣的珍獸罕見得很,有些修士在北海待了半輩子,也未必能見上一頭,這兒卻奢侈到拿來燃燭,簡直暴殄天物。 非但如此,她發現石道兩旁也有壁畫,畫的正是一對男女翩然起舞,羅衫半落,身後數十人奏樂。 但許靜仙越看,越是毛骨悚然。 因為她竟然在壁畫裏找到自己! 那個吹著白玉蕭的女子,莫說衣裳款式顏色與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就連略略垂首,不甘不願的樣子,也與她驚人神似。 再旁邊,擠眉弄眼的年輕男人,還有專心彈琴的,可不正是齊金鼓和孫不苦嗎! 許靜仙自忖見過不少世麵,修為除開少數執掌宗門,隱居山林的大宗師之外,足可笑傲群雄。 可今日所見所聞,委實過於詭異離奇了。 若說都是幻境,此刻她明明是清醒的,若說不是幻境,那神似她的壁畫又是怎麽迴事? 再走十幾步,壁畫內容又換了,那些人抱著樂器迤邐前行,跳舞的男女在前麵帶路,行止神聖端莊,不正是他們現在的情態嗎? 視線迫不及待朝前麵伸,好不容易又熬過十幾步,許靜仙果然看見新的壁畫。 這迴是漫天神佛在圓廳周圍駕著祥雲漂浮半空俯瞰他們,所有人跪坐於中間神像下,肅然抬首,似在認真聆聽神明訓示。 神明臉上帶著不容錯認的悲憫,高高在上,以拯救的姿態觀望眾生,就像人在麵對螻蟻時,捏死或不捏死,隻取決於心情。 視線落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許靜仙覺得那應該就是自己了。 再往下呢? 她忍著好奇,好不容易等到眾人行至下一幅壁畫。 上麵的祥和安寧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中間神像勃然大怒,指向他們,似在訓斥,天火降臨,懲罰所有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將他們淹沒在熊熊火海之中,包括許靜仙在內的所有人在火海中哭叫哀嚎,麵容痛苦,卻難逃被燒成灰燼的命運。 再往後,壁畫戛然而止。 確切地說,石道走到盡頭了。 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更為寬闊宏偉的圓廳,入目俱是金光燦燦的磚石,中間矗立神像,四周則是浮雕神佛,許靜仙看著眼熟,但叫不上名字,大多是佛門出名的先賢佛尊,無形威壓四麵八方湧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弓起腰,甚至有種下跪的衝動。 此等威壓?! 許靜仙暗生恐怖之感,她覺得這已經不似人間的力量,遠遠超過自己所認知的某一位修士大拿,即便是九方長明,也…… 難不成這世間真有神明存在? 都說上古神明早已隕落或飛升,世間最後一位白日飛升的修士叫落梅,是萬劍仙宗前宗主,江離的師父,在他之後,再沒有人能突破極限,踏破虛空,羽化成仙。 可落梅是劍宗道門中人,與眼前佛像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 旁邊齊金鼓的膝蓋已經彎了下去,看得出很不情願,彎的弧度很僵硬,稱得上直挺挺撞在金磚上,發出許靜仙感到牙酸的悶響,許靜仙比他多堅持了兩息左右,最終也還是跪了下去。 但當她看見孫不苦也跪的時候,心裏忍不住有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想道你先前還敢威脅我,現在還不是任人擺布! 這個念頭剛起,眼前就有東西簌簌落下,許靜仙定睛一看,是花瓣。 紛紛揚揚,從天而降,伴著幽香,潔白無瑕,落滿他們周身地麵。 他們匍匐在地上,明明沒有別的動作,卻還有樂聲從別處傳來,笙歌隱隱,恰似天樂。 “汝等,俱是有緣人。” 許靜仙正恍惚愣神,忽聞頭頂聲若洪鍾,竟是佛像開口,震得她耳朵嗡的一下,如錘子重重敲在心上。 “無論過去種何惡果,有何罪孽,行何惡事,隻要今日放下屠刀,迴頭是岸,即可成佛。” “生清淨心,成琉璃身,持戒內外,定勝大德,從前種種,不過虛妄,紅塵十丈,是非功名,皆為欲念,法無定法,終得其法。我佛慈悲,今日渡諸位入門,來日成佛可待,西方極樂,永生不死,離苦去悲,得享欣悅……” 許靜仙感覺對方一字一句加諸於身,如有魔力,一層層給她套上枷鎖,讓她動彈不得,神思也被牽著走,恍恍惚惚走到一處鮮花盛放百草芳美之地,奇珍異獸出沒,鳳鳥婉轉於耳,往來談笑襟飄帶舞的,盡是神佛天仙,他們看見自己,非但沒有露出看見凡俗外人的嫌惡與意外,反倒還朝許靜仙伸出手,含笑鼓勵,就像她本來就是其中一員,曆千百劫,最終歸位。 難道自己從前,本是神仙? 她迷迷糊糊想道,再生不起半絲反抗的念頭了。 “齊金鼓!” 頭頂佛像忽然點名。 “你出身富貴,卻一意追求仙道,負氣出走,以致你走後,父母病重不起,書信輾轉托出,卻等不到見你最後一麵,不孝不忠,如今你又修出什麽境界?不過是中人之姿,泯然眾人矣!” 許靜仙心頭微動,費力轉著眼珠,餘光似乎瞧見齊金鼓肩膀一聳一聳,被說得以麵搶地,無地自容。 “許靜仙!” 她被點了名,微微一震,心神似也有所感應,瞬間從西方極樂被硬生生拖迴來,落入眼前苦海沉浮,不得解脫。 “你自小與佛有緣,卻偏偏聽信旁門左道之言,受激而入了魔門,一步錯,步步錯,若你自幼修佛,如今已是大德沙門尼,何至於淪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