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此時和連衣在那條妖獸所踏出的草路上,一路前行,無論落雨還是晴朗,那把虛無劍始終都是握在他的手中,甚至沒有迴鞘。


    而到了現在,連衣也大概已經猜到,他能夠確信找到正確的位置,從而帶著自己走上這條通往星海之上的道路——應該與這把劍有關。


    而當天空忽然落下飄舞的雪花時,這把看著有些不起眼的劍,確發揮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功能。


    悄然無聲,極厚的雪片落在劍麵上,劍開始變大,擋在了他們的頭上,隨著他們的前行而慢慢的前進著。


    漸積漸厚,白草道更是如此,積雪漸漸沒過腳踝,再也很難看到草枝的腰身。


    楊昭和連衣有些奇怪,明明先前還是一片春和景明的畫麵,為何此時卻忽然落下雪來。


    二人眼前的草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道旁近處的草叢原來早已經枯萎,草間的水泊被冰凍成了實地。


    雪間夾雜著寒風,劍能夠承雪,卻無法遮住所有的風,溫度驟然下降,寒意籠罩四野。


    連衣失血太多,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寒意,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楊昭感覺到了,不敢再繼續前行,把她放下後,解下衣裳替她穿上,然後把袖口與衣襟下擺全部係緊。看著他身上那件單衣,連衣有些擔心,準備拒絕他好意,然後想起來他那怪異的身體,有想到自己給他種下的那株巫靈樹。


    若不是她受傷太重,這點風雪對於她來說也不算什麽,巫靈樹便也會自主為她抵擋著一切。


    她沒有向他道謝。如果要說謝謝,這一路行來,兩個人就不用說別的了,輕聲說道:“願我與你同在。”


    楊昭沒有聽清楚,問道:“你說什麽?”


    連衣臉色一紅。忙說道:“沒什麽,還有多遠到第二座廟?”


    楊昭算了一下時間,說道:“如果把時間流速扭曲的差異抹掉,應該……快了。”


    確實很快,他們便在風雪裏看到了第二座廟。


    同時,他們也知道距離那座星空之上的道路還有多遠。


    ……


    ……


    風雪裏的小廟。非常破舊,異常寒冷。


    到處都是白色的雪,無論屋簷還是廟前的石階。


    於是石階上的那一大灘血跡,便顯得有些驚心動魄。


    連衣靠著柱子,低頭靜靜坐著。臉色蒼白,看著虛弱不堪。


    楊昭看著她,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以後……不要這樣。”


    就在他們走進這座風雪廟裏的那一刻,一隻雪貂從廟旁的雪堆裏鑽了出來,向楊昭的頸間咬去。


    雪貂這個名字聽著很普通,可如果放在艸園外的世界,那是足以令金丹境的修行者也感到畏懼的名字。這種妖獸智商極高,極為狡猾,而且有不輸於狼族的耐心。最可怕的是它的體內蘊藏著劇毒,隻需要一滴便可以毒死數百名人類。


    有些難以理解的是,楊昭和連衣雖說都是重傷未愈,但他們散發的氣息,應該會讓這種極聰慧的妖獸了解他們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更不要說那位藍衣少女已經通過那塊黑星石。向整個草原傳達了自己的意誌。


    可是這隻雪貂依然毫不猶豫地向他們發起了攻擊,似乎他們的血肉對它來說。擁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力。


    就在這隻雪貂卷起風雪,忽然出現的時候。一直伏在楊昭背上,仿佛在沉睡的連衣,忽然睜開了眼睛,伸手將這隻雪貂變成了一道青煙。


    為此,她很艱難才重新積蓄起來的一些真元,再次消耗一空。


    “以後不要怎樣?”她艱難的看著楊昭,問道。


    楊昭一麵撥弄著火堆,一麵想著措辭,說道:“不要這麽……逞強。”


    連衣有些憤怒,說道:“你覺得我是在逞強?”


    楊昭看著漸漸變大的火苗,聽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說道:“總之,以後不要隨便出手。”


    先前在那隻雪貂發起攻擊的瞬間,他已經抽出了虛無劍,隻是沒有連衣快而已。


    連衣沒有再說什麽。


    她之所以不惜消耗真元,也要搶先出手,是因為她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很明顯,那隻雪貂是嗅到了她體內的巫靈真血的味道,才會變得那般瘋狂。


    楊昭也沒有再說什麽。


    他之所以對她說這些話,是因為他有些內疚,他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


    很明顯,那隻雪貂是嗅到了他體內血液裏的味道,才會變得那般瘋狂。


    燃燒的柴堆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這座廟比前麵那座廟更加破舊,被楊昭劈成木柴的神像都帶著雪,有些濕。


    廟裏一片安靜,不知道因為什麽,兩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連衣盯著他說道:“你覺得我是在逞強?”


    楊昭依然沒有抬頭,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個詞不好聽,我可以換一個。”


    連衣沉默了會兒,說道:“無所謂,這個詞我從小聽了無數遍,早已習慣。”


    楊昭把烤好的雪貂肉,遞到她的身前,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說道:“如果累,就閉著眼睛歇會兒。”


    連衣接過雪貂肉,卻沒有即刻吃。


    累這個字和逞強這個詞,讓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如此虛弱的境況下,那些迴憶並不是太美妙,讓她真的覺得很累。


    從很小的時候,巫靈的血脈覺醒,她便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巫靈族的希望這幾個字便被放在了她的肩上。


    怎能不累,但是怎能放下。


    她把貂肉擱到身前的草上,低頭輕聲說道:“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所以哪怕是逞強。也要這樣一直做下去。”


    楊昭看著她的模樣,生出很多憐意。


    這個少女的修道天賦極高,想必承受著整個巫靈族的希望,然而巫靈族在誕生之後的紀元裏遭受了那麽多苦難,數次險些滅族。如今故土已被他族占領,不管是仙域還是其他諸多強大的勢力皆是冷眼旁觀,巫靈族想要複興,談何容易。


    她要背著整個部族前行,何其辛苦。


    他安慰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有些事情,確實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


    其實他何嚐不是一直在這樣生活,那是死亡的陰影,比任何壓力都要沉重,而且與能力沒有任何關係。隻與命運有關。


    連衣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可是實際上我隻會修行,別的事情非我所長,亦非我所願。每每想起長輩們的殷切希望,想起那些複雜至極的事務,我非但沒有任何信心,反而越發真切地覺得自己的無用與怯懦,甚至漸漸自卑起來。”


    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族長大人還是聖女老師,無論是巫靈族那些親近的兄弟,或是巫靈族那些可愛的姐妹。又或是星辰殿裏的那些同窗,更不要說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父母,但這時候,她卻對楊昭說了出來。


    如果不是重傷之後太過虛弱,如果不是在這片無人能夠走出去的草原裏,如果不是死亡近在眼前。以她的驕傲和強大的精神,必然不會說出這些話。話音方落。她便生出了淡淡的悔意,但話已出口。無法再作理會。


    楊昭心想秀靈族裏的那些長輩說不定就是把你視作下一代的族長在培養,自然需要你熟悉族中的事務,隻是你如此聰慧,修行天賦又如此驚人,想來能力必然是極強的,何至於因為這些事情居然自卑起來。


    看著他的神情,連衣有些不解問道:“難道你就從來沒有因為什麽事情自卑過?”


    反正都已經開始說了,反正他都知道自己是誰,反正自己都被他看過了……雖然有些臉紅,好羞恥的感覺,那麽多說幾句又何妨?


    楊昭很認真地想了想,想要在來到這個世界後的過去的幾十年裏找到一些相似的感覺,卻始終都找不到。


    他真的沒有感覺到自卑過,甚至想起在剛到修真界時裏所受到那些的羞辱,也隻有一些無奈和惱火。


    或許自己的前身也隻有無奈和惱火吧,又或許自己在地球的時候有過自卑,但那也是一笑而過,或許已經習慣了。


    但他卻沒開口,因為這件事情的確很匪夷所思。


    所以……


    “沒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自戀的一個人。”


    連衣看著他微笑說道:“可是你覺得自己真的這般完美嗎?”


    楊昭心想蘇念和那位魔道天才君臨才是自戀的人,所以他也說道:“世間根本就沒有方方麵麵都完美的人。”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自己沒有見過麵、卻聽過無數名次的人——陸虛。


    他搖了搖頭,把那個名字從自己的腦海裏甩出去,繼續說道:“但不完美不代表就要感到自卑。”


    連衣無法理解,說道:“如果怎樣努力,都無法在某些方麵勝過對方,難道不會因此而生出羞恥之感?”


    楊昭不解說道:“為何要有羞恥之感?”


    連衣怔住神情,無法理解,那就繼續問道:“那豈不是不知羞恥?”


    楊昭有些驚訝,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姑娘竟是這樣的人,亦是問道:“你有病吧?”


    柴堆裏的劈啪聲已經沒有了。


    廟裏很安靜,隻能聽到外麵的風雪聲,以及連衣漸漸變重的唿吸聲。


    她有些生氣。她有足夠的理由生氣。


    從小到大,從巫靈族到星辰殿,從來沒有人敢對她這樣說話,更不要說用這般嚴重的詞語教訓。就連族長大人和聖女老師,都不會這樣,就連黑衣大人也隻是偶爾誇讚她,但也沒有這樣。因為她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無比嚴格地要求自己,沒有任何可以被指責的地方。


    直到今時今日,在這座風雪舊廟裏,這個年輕男子說道:“你有病吧?”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雖然她的確病得不輕,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所以她看著楊昭,強自平靜問道:“你想死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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