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林由於第二次受傷又被送到二六三醫院了,還是那個白淨高挑的女軍醫動的手術。動完手術還進行了一翻和風細雨的批評,末了還是被安置在三十八號病房。

    這一天天顯得特別晴美,蘭豔豔的上空沒有一絲流雲,潔白的陽光透過疏林、窗戶鑽到了他的床前,又照在他半臥的身上。他用左手扶了扶托著石膏夾板的右胳膊,微微將身子朝床頭靠了靠恁窗望去。眼前一片雜色的灌木林,林木盡頭就是大清河了,好一個幽深安謐的場所呀。他曾多次到河邊散過步,閑坐。雖然每到冬春流量減少,但平流如鏡的水麵、林木,建築的投影和水草遊魚的配搭,到更加顯得深邃、湛蘭可愛了。大概人在孤獨時,在休養生息的病中都愛懷舊和迴顧的原因吧,觸景生情到使他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裏,不但有他苦難的童年、階級壓迫和民族的仇恨,同時也有他的純真愛情。戰火的鋒煙,光陰的流逝,使他失散了。蘭珠啊,你現在在哪兒呢?

    記得一九五一年在朝鮮烽煙滾滾的臨津江畔戰鬥打響的頭幾天,他們的部隊奉命開赴戰鬥前沿,就在順川車站停車時,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他看到兩個風塵撲撲,肩掛紅十字牛皮箱的誌願軍女戰士直向月台跑來,近了才看清楚,啊,真是奇遇,原來跑在前麵的那位女兵就是蘭珠。這對他們來說真是難得的機會呀,他們多麽想說說離情別緒啊。可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呢,戰爭使他倆一個在車上,一個在車下,雖然咫尺卻如隔天涯,還沒有說上兩句話敵機就開始轟炸掃射起來,彈片、硝煙把他們推開了。突然一顆炸彈在離月台不遠的地方爆炸,蘭珠和她的同伴旋風般地跑了過去搶救傷員。接著又在附近轟轟地響了兩聲,蘭珠使勁把她的同伴按倒,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撲在對方的身上。敵機又是一陣噠噠地掃射,隻見蘭珠身子一陣痙攣,從她身上淌下了一灘殷紅的鮮血。這血似乎是從他身上流下來的,他要下車搶救,但是來不及了,這時車上高炮齊發,一架敵機拖著長長的黑煙帶子栽了下去,隨著車子也開走了。從那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隻聽說在那次空襲中,有一個誌願軍女戰士,為了保護戰友身負重傷,有的說送迴祖國治療,有的說由於血流過多在半路上就犧牲了。雖然眾說紛雲,但有一點他是深信無疑的,那位女戰士就是他的蘭珠。但他又始終不相信那樣英勇無畏、頑強拚搏,而又心靈潔白的姑娘會結束短暫的青春。朝鮮停戰後他隨部隊歸國,又從一個負過傷的同誌那裏聽說,幾年前他在朝鮮戰地醫院的名單上看到過於蘭珠的名字,可就是沒打聽出真實的下落。他又到古城去找蘭珠的家,她是一個孤女沒有家啊。彈指間十年過去了,這個煙熏風拂,幾經滄桑的古城,已經由解放前那千瘡百孔、百業蕭條、古老衰朽的市井變成整潔、綠樹成陰、車流人往,絡繹不絕的新城了,可是他的蘭珠在哪兒呢?

    太陽慢慢地升高,光影就如愛人那雙柔和的手,從他的胸前撫摸到他那上了夾板的手,他陶醉了,恍恍悠悠迷迷糊糊,忽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來,他隨聲看去,見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她二十七八,穿一身軍裝,體態苗條,舉止端莊,一眼就認出原來是他夢魂相依的蘭珠來了。雖然經曆了多年的戎馬生涯,但她還是那樣靦腆溫柔,還有未語臉先紅怯怯羞羞的女兒之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這大概是在做夢吧,可是麵前站著的又真真切切確實是他的蘭珠妹啊。他激動了,想起來迎過去,蘭珠飄然得象一位仙女,來到了他的床前,用手輕輕地扶著他說:“林哥,聽說你受了傷,我特地從外地看你來了。”說著雙手蒙麵傷心地哭著,淚水從指縫中流了下來。“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呀。”

    “是啊,我也在找你呢。”他也流淚了。“可就是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全國打聽,找遍了這個古城也沒有發現你的影子,你到底在哪兒呢?”

    “我這不是來了嘛。”蘭珠說著遞給他一塊手絹。“快別哭了,讓人見了笑話。”

    “嗯。”他順從地說:“我不哭了。”他把她手緊緊地握著:“這是高興啦。”她呢一頭紮到了他的胸前,又輕柔地摸著他那帶傷的手:“好了沒有,還很疼嗎?”

    “不,不太疼了。”他用左手也撫摸她那輕柔的黑發,刹時之間他似乎又迴到了那真誠甜蜜的歲月。突然樓道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蘭珠吃驚地抬起頭來:“林哥我走了。”說著抽出手來,他伸手去拉沒有拉著,反而被蘭珠推了一把,迴身象霧,行走如雲地飄然出去了。他伸開雙手大聲地喊:“蘭珠,我的蘭珠妹妹你等等我呀。”他被驚醒了,原來真是在做夢。隻見那個女軍醫走進來輕輕地把他雙手托著:“做了一個什麽夢吧,嗯?”她又問道:“剛才我聽到你叫蘭珠,她是誰呢?可以告訴我嗎?”說著把他扶起半臥在枕頭上,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邊坐下來偏著頭等待著。

    方林笑而不答,似乎有些羞澀,女軍醫沒有再追問,神密地笑了笑:“還保密呢,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二

    晚上方林沒有睡好,不是想起夢景就是惦記工地的一些事情,同時對那位熱情關照的女醫生也感到奇怪起來了。她每次對他都是抱著深情目光,就如老大姐對待小兄弟那種感情,使他有些不安,不解。一打聽值班護士才知道這位女醫生叫薑明珠,也參加過抗美援朝之戰,而且在戰地搶救傷員中還立過功,啊,原來都是戰友,怪不得這樣關心人呢。

    由於治療和護理精心周到,方林的傷勢好得較快,一個月後又能托著胳膊自由散步了。

    這一天早晨,天顯得暖洋洋的,他走出院門,沿著疏林中的甬道又來到了大清河邊。河兩邊的垂柳,古槐和大葉楊,有的枝條舒黃,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呢小葉子已迎風歡跳了,枝頭不時地還傳來一陣陣小黃鶯的吱叫,看來春天的腳步已經姍姍地來到了。他一高興信步走過橋麵,昂首挺胸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又抬腿直往前走。還未走出二十幾步忽然發現一輛坐著好幾個人的小型白色麵包車開了過來,在離他還有六七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隨著車門打開,隻見薑明珠醫生走下車來,他忙走了幾步問道:“薑大夫,是出珍去了麽?”

    女醫生滿臉堆笑,眼睛裏透示著神密的目光說:“我去接了一個人。”然後頭一偏:“小林同誌你能猜出這個人是誰麽?要猜不著得受罰呀。”

    “是嗎,罰啥呢?”

    “請吃糖。”

    “處罰到不重。”方林笑著搖搖頭:“可我那能猜得著喲?”

    “那就先請吃糖吧。”

    “是啊,我不但應該請你吃糖,還要請你到望湖春酒樓去吃一桌席呢。”方林激動地說:“這幾月來你為我太操心了,要不能好得這麽快嗎。”說著把右胳膊甩了幾下。

    “不用說那些了,一切都是我的分內工作,因為我是一個醫生嘛。”薑大夫把手一揮:“我到真要吃你一桌席,千萬不要賴帳啊。”

    “一定。”

    “一定。”

    薑大夫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神密地把手一揮象演魔術似的叫道:“快下車吧。”接著又拍了一下方林的肩膀:“你看她是誰呢?”

    話聲一落,車門開了,從車上走出一個女同誌來,她身穿一件海蘭色的對襟便服,外套淡綠色羊毛衫,修長的身材配著合體的服裝,看起來亭亭玉立,紅潤的麵頰,眉眼的俊氣真象一朵出水的紅蓮。但是歲月的流失,她的一雙眼角已經有了細碎的皺紋了。方林吃驚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生怕自己的眼睛發生了錯覺。原來這個女同誌竟是他經常想念的蘭珠啊。大概是突然感情的刺激和內心深處的變化,使他反而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呢,也激動得啥也說不出來,這時天很蘭,風也很細,一對喜鵲還在高高地枝頭搖首擺尾的叫著,這是一個多好的良辰美景啊。薑大夫走開了,司機也把車朝前開了一百多米,看來誰也不願衝淡這幸福的時刻。

    慢慢地他走過去,急急地她跑過來,四目相對都閃著晶瑩的淚光。

    還是方林先開口了:“蘭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蘭珠用手一指:“還不是薑大姐去信告訴我的嗎。”

    聽這麽一說方林才恍然大悟了。他轉過身去深情地望著薑大夫的背影,然後兩人同時走了過去叫了一聲大姐。

    方林朝薑大夫微微一彎腰說:“我找了多少年了,讓大姐幫我找著了,這叫我怎麽謝謝呢?”

    薑大夫笑眯眯地答道:“不用謝我了,那不是你自己告訴我後,我才去信的呀。”

    “我?”

    “忘了你說的夢話了嗎?”

    “啊,原來是這樣,大姐,你真是個有心人啊。”

    這時候又從車上走下幾個人來,方林一看原來是楊春和、老電業、郭雲、張文彬和一個不認識的老人。他們一一和他握手,道喜、祝賀。老電業又對那位老人說:“沈大哥,這就是方林同誌。”

    “你――”方林握住老人的手還未往下說下去楊春和就接過來說:“這就是局裏請來的汽輪機專家沈毅工程師,他已經幫助我們把事故處理完畢發電了。”

    “謝謝你呀沈工程師,你幫了我們的大忙,也為國家立了功啊。”方林說著又打量起對方來,好象想起了什麽。見此情景老電業忙介紹道:“小方,你可知道他是誰麽?”他似乎要對方猜,但他又說了出來:“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為你父親的事帶頭和工頭、資本家鬥爭而又受害的沈毅工程師呀。”

    “啊,原來是沈大伯喲!”一想起父親的遭害他就傷心了。“您為我父親操了不少心,還連累了您,這叫我――”方林哽咽得說不下去,眼淚不住地往下流著。

    “現在是你高興的日子,快別提那些往事了。”老工程師又招唿郭雲過來說道:“這就是您方林大哥,為你他可操了不少心啊。”

    方林忙說:“大伯快別這麽說了,這是我應該做的,隻是做得太少了。”

    三

    這天晚上方林和蘭珠真的在“望湖春”酒樓請薑大夫了。席間方林舉起一杯碧綠的葡萄酒說:“大姐,感謝你的熱情幫助,讓我以誠摯的心情敬你一杯!”

    “這忙我是應該幫的嘛。”薑大夫端起杯子來答道:“隻恨相見太晚了。”說著又看了蘭珠一眼。“你哪知道,在戰場上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要不早見馬克思去了,所以我們是患難之交啊。”接著她講起了那件不平凡的往事。

    自從臨津江畔蘭珠受傷後,作為戰地醫生的明珠主動提出擔負起蘭珠的看護任務,上級同意了。她們一起到了戰地醫院,後來又一起迴到了祖國。一九五五年由於大西南建設需要人,蘭珠就報名支邊了,一去就是那麽多年。明珠呢就安排在二六三醫院當了大夫。天下事總有那麽一些巧合,當薑大夫看到方林的病曆表就想起了她的戰友於蘭珠給她講述的她和方林的愛情經曆來,這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人難道就是於蘭珠的他?但她又否定了,難道幾十萬誌願軍中就沒有同名同姓的。當她帶著疑慮的心情來到三十八號病房時正好聽到方林在唿喚蘭珠,這才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她把這個病員的名字、年齡、長相和出生地點告訴了蘭珠。事情的來來去去都充滿了傳奇色彩和革命情誼。

    晚上他們談得很晚,當方林告辭時月兒已經上了中天。薑大夫把他們送出門時,關心地對兩人說:“方林,蘭珠,你倆都快三十的人了,總不能老住單身宿舍,應該有個家喲,該結婚了。”又問蘭珠:“你呢?我的好妹妹。”

    蘭珠看了一眼方林,方林又看了一眼蘭珠,相互笑了笑說:“讓我們考慮考慮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夜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安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安永並收藏不夜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