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位妖王的第三日,明燎聞名前來認親,說他爹與我爹是親兄弟,論輩分而言,我得尊稱他一句堂兄。  我看著明燎好似被抽筋剝骨,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貼的模樣,堂兄二字到底沒叫出口,揮手讓他滾了,並且以後也不必再來。  今日得我傳喚,明燎受寵若驚,扭著腰走過來,瑩白下頜倚在我肩頭,狐耳高束,媚眼如絲:“那個昭華……是我們家小燭羅的情郎嗎?”  我分外不喜他輕浮態度,蹙緊眉頭,將他推開,見他不依不撓,我終於板起臉:“明燎!”  明燎自討沒趣,轉而臥上軟榻,撥弄著垂落發絲。  “別多想。人家隻是想勸你,世上好花無數,不必單戀一枝。仙界帝位易主,昭嵐、伏泠身隕形滅,昭華下落不明,看這架勢……是兇多吉少。先別急著瞪我呀,不妨捫心自問,倘若你是雲杪,會放過昭華嗎?”  “活要見人,死、死……”我輕下聲,“就算是死,我也要看見他的屍首。”  明燎還欲接話,卻見得華蓋飄然而至。  他依舊是凝作無麵黑霧的人形,體態輕盈,不發出絲毫聲響。  “王。”  “何事?”我免去華蓋的禮數,目光投向他身前漂浮的玉簡。那點翠綠綴在黑霧上,顯得分外醒目。  “是仙界派人送來的請柬,還望您過目。”他指尖微動,送出連縷黑霧,波動如漣漪水紋,將玉簡徐徐展開。  我粗略掃了幾眼,初時漫不經心,越往下看,神色便越嚴峻。及至落款,我終於捺不住怒火,揮手將玉簡震作齏粉。  伏泠娘娘當年視雲杪如己出,吃穿用度從未虧待分毫,昭華更是對他……就更不必說。  踏著至親的屍骨殘骸,以卑劣且不入流的手段登上帝君之位,竟還有顏麵廣發請柬,邀九疆六界共赴琳琅天闕,慶賀他與幹桑帝姬的大婚?  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雲杪。”我氣急反笑,“你有心邀約,吾隻怕你無福消受。”  帝君大婚,自是要做足派頭。  玄鳥喙銜海玉明珠,立於四方。鶼鶼聲醉,仙姬舞翩,腳底雲霧更是翻湧如潮,漸浮漸起,滿眼仿佛都化作霧蒙的白。  殿內禮樂奏鳴,明燎亦是不甘示弱,在我耳邊聒噪不休。  鏡湖子民善追蹤術,情報網更是密布九疆六界。  他左手一指,說那是東極鹹陰主人次子伏夷,右手一指,說這是北極幹桑主人北渚,而後悠然感慨,雲杪有此等籠絡人心的手段,也無怪乎能將昭嵐拉下帝位。  畢竟手握幹桑、鹹陰、玄丹三方勢力,昭嵐即便有意抵抗,也已是無力迴天。  我抿了口茶,冷漠心想,隻是他算計別人不夠,還要算計自己。就連婚事都得與利益掛上鉤,不知該稱他可敬,還是笑他可悲。  便在此時,驟風自起,席卷起地上鋪陳的海棠花瓣,為這素縞天地繪上一筆鮮活。  我置盞於案,抬眼看去,雲杪與帝姬並肩自殿外走來。正是豔的紅,玉雪的白,與那潑墨的黑,纏綿糅合,交相輝映。  恍惚間,我仿佛迴到多年前的朝花會,看到身著石青朝服的昭華。他於花雨中頓足,眸光流轉,漫不經心地向我投來一瞥,而後他說  不對……  瞧我這記性。  今日不是朝花會,我不是那個一頓能喝下六碗雪絲羹的仆從竹羅,所以晚些時候,也不會有人叫我在殿外等他。  更遑論……昔日琳琅天闕的少君,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驀然迴神,隻覺如鯁在喉,半晌緩不過勁。  明燎見我沉默,會錯意。他傾身過來,與我咬起耳朵:“小燭羅臉色怎地這麽難看?人家聽聞這崔嵬君曾與你……糾纏不清呢。而今他另娶他人,你心裏可是不暢快?”  我嗤之以鼻,本想揮手叫明燎滾遠些,卻又是計上心頭,索性環住他腰,往懷裏一帶:“燎兒,都說新歡舊愛,新歡要排在舊愛前頭。你何必吃他的味?我現在眼裏心裏,都隻能容得下你。”  “當真?”明燎很是上道,故作嬌羞地撅起嘴,“那人家、人家允許你親。”  明燎這番動靜不小,引得周遭議論紛紛,無非就是在罵妖性本淫,難登大雅之堂。  無妨,他們說得極對。  我嘴角含笑,俯身過去,雙唇將觸之際,向旁偏去,隻落在他頰邊,輕聲告誡:“別得寸進尺。”  明燎亦輕聲:“真是不識好狐心呀。”  我坐直身子,狀似親昵地摩挲他下頜,再抬眼時,恰與雲杪四目相接。  他不知已看向這裏多久,笑意冷寒,敷衍般地懸在唇角,似分外不愉。  請柬是他發的,我應約而至,他又看我不順眼。  長得像女人也就罷了,連這心思都跟女人一樣九曲十八彎,實在難猜得很。  不過,我已沒那閑工夫再同他去耍些,諸如“你以為呢”,或者“我以為呢”,此類的謎題。  見他們離我案前愈近,我單手高舉杯盞,將皮笑肉不笑的虛偽作派發揮得淋漓盡致:“吾謹代妖界,在此恭賀崔嵬君與幹桑帝姬新婚誌喜,永結琴瑟之歡,早日子孫滿堂。”  雲杪聞聲停步,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而後轉向明燎,最後望向我的臉,一字一頓:“妖、界?”  我微怔,他不知曉我已是一峰寒岫的新主?  這頭,幹桑帝姬也收起步伐。  她身披鳳冠霞帔,容姿分外嬌豔,杏眼斜睨著看我:“我道是誰,原來是那個為尋玉魄,在清都台要死要活的半妖,我那時還當你有多喜歡雲哥哥……其實也不過如此。這才沒幾年,你就另結新歡。雲哥哥,這下你總算看明白了罷?鏡湖這幫騷狐狸,都是些喜新厭舊的賤種。”  我逗弄明燎狐耳,不以為意:“膩了,不就該換個口味?清淡的玩起來,多沒勁呐。”  明燎洋洋自得:“想必崔嵬君會的花樣,定是沒燎兒多呢。”  我哈哈大笑。  等笑夠了,才記起要去瞧雲杪的臉色。說到底,我還從未見過他動怒發火,著實有幾分好奇。  以往是因喜愛,所以百般放低姿態,哄著他、寵著他,就連他皺下眉,我心裏都得長個疙瘩。  而今我倒是巴不得他與我翻臉,好讓我借題發揮,將這場荒唐無比的婚宴攪個七零八碎。  不料,在這等暗諷下,雲杪也僅是收起笑,看著我,淡淡道:“是嗎?”  模棱兩可的問語。  我懶得細究,隻將明燎摟得更緊,頷首稱是。  雲杪尚在沉默,帝姬卻已忍不住:“幾百雙眼瞧著,幾百雙耳聽著……竟還能將床閨間的私語搬上台麵。我隻道妖類皆是些下賤胚子,沒成想,這出身鏡湖的妖類,更是下賤之至。好了,雲哥哥,今日你我大喜,何必與他們白費口舌?走罷。”  她幾次三番出言羞辱鏡湖,明燎饒是脾性再隨便,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  我覆上明燎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這筆帳,連同多年前在巫山玄丹的仇怨,我要親自清算。  指尖在案底一轉,凝出兩粒碎石,朝帝姬膝間攻去。  勢如迅雷,形若幻影。  她無處可避,被封住穴道,膝腿酥軟,立時跪在我麵前。  對於這等歹毒貨色,饒是皮相再好,我也生不起憐香惜玉的念頭,隻覺心裏無比快慰,撫掌大笑:“帝姬快快請起。大婚之日,你不跪高堂,不拜天地,偏要跪個低賤的半妖,難道就不怕自降身份嗎?”  嘩然聲漸起,亦有精兵整裝待發,隻等帝君聲令喝下,將我一舉製服。  帝姬憤而拂去身旁意欲攙扶的仙娥,臉色鐵青:“賤種,你竟敢”  我截住她的聲:“有何不敢?吾等本隻欲安分觀禮,是帝姬先挑起事端。你羞辱鏡湖不夠,還羞辱妖界,難道妖界生來低爾等仙界一籌?想必是因這些年來妖界太過安分守己,才會令諸位心生誤解,以為吾等妖類皆是無能弱小之輩。可惜了,吾不若逢尤,最是睚眥必報。還望帝姬,以及在場的諸位仙家,勿要欺妖太甚。否則……”  我眼帶蔑意,梭巡殿內半周,最後停在高座的幹桑主人北渚身上,唇邊遞出了然冷笑。  聽明燎說,幹桑主人北渚真君最是溫和寬厚,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縱然攏起的眉峰彰顯出不悅,他還是選擇息事寧人,打起圓場:“平日多有嬌慣。失禮之處,還望妖王勿要介懷。”又看向帝姬,柔聲相勸,“慚兒,到此為止罷。”  帝姬臉色更青:“你究竟是我父君,還是那半妖的父君?分明我才是親出,為何你總是如此偏心?今日、今日是我大婚,你怎還是不護著我?”  北渚歎氣:“慚兒,莫要再任性。”  “……是我錯了。”帝姬默然半晌,悶悶發笑,“我錯在不停試探,錯在不該對你心生奢求。”  語落,她唇邊溢出血痕,竟是強行衝破穴位,撐著從地麵站起,咬牙道:“雲哥哥,我要這個賤種的命!霜葩玉露,你別忘了……你可別忘了!”  雲杪神色微動。  我見勢不妙,搶在他喝令前,催動《玉翼蝶煞》。隻一霎,紅珠鳳蝶就接連而至,將殿內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並非是什麽高深術法,不過是用來迷惑的障眼把戲,想必不需片刻,就會被某位奇士破解其中關竅。  故而我也不戀戰。  趁此動亂,攬過明燎,掌風破開殿門,縱身躍向雲海。攬月枝與我心意相通,來得分外及時,一個飛旋便將我與明燎穩當接住。  我並未心安,迴頭望去。  果然,這把戲沒能糊弄過雲杪。他化作玄鳥真身,緊隨攬月枝後,根根羽翎皆翠若泓泉,舒展時幾欲遮雲蔽日。  我凝神細觀,發覺雲杪隻是孤身追來,身側沒有仙將隨行。  攬月枝並非用作趕路一途,腳程不可與玄鳥同日而語,他追到我隻是遲早的事。  其實我又何嚐懼他?  即便要交手,他也未必能從我身上討得好處。說不定,還能從他口中撬出昭華下落  “抱緊。”我對明燎說。  攬月枝急遽下降,停在一處荒無人煙的空地,氣勁卷起滾滾黃沙,迷了雙眼。  我被嗆住,揮袖去拂這陣渺渺煙塵,待目光恢複空明,隻見雲杪負手立在三步開外,姿態仍是閑適,沒有半分被煙塵所驚的狼狽。  又是如此……  難道我真比不過他?  明燎畏高,癱在我懷裏輕聲呻吟,縱是我心口翻湧著莫名怒火,此時也不得發作,手輕拍著明燎肩頭,耐心作哄。  非但如此,還需分神去留意雲杪,以免他驀然發難,趁虛而入。  僵持半晌,雲杪上前兩步。  我繃緊身子,腦海掠過無數應對之策,卻不料,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對著明燎,語氣淡淡:“鬆手。”  明燎往我懷裏拱得更深,抽泣連連:“冤家,你可得護著人家呀。”  我自是護短,亦不滿雲杪的語氣:“帝君作何嚇燎兒?他究竟哪裏礙著你?”  雲杪抬眼看我,笑了笑:“鬆手。”  他也配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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