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鬼界、進入千月幻境,目睹的是曠達兩千年的漫長歲月,可對於外麵的人來說,他隻是進去,而後出來。 一瞬而已。 君上暝盯著他,素淡的眉眼間有著無法再掩藏的狂熱與偏執:“你醒了。” 他近乎於一字一頓,是問句卻沒有詢問的語氣。 毫無疑問,眼前的男人不再是他那幼稚愚蠢的“徒弟”。 而是從漫長迴憶中蘇醒的遠古魔神。 月知眷戀著一位真魔,這是唯有君上暝知道的事。 他的師父,他聖潔如天邊皎月的師父,心心念念的是一位邪惡的魔神。 他的師父,他飛升至上界、獲得神力的師父,為了一個真魔放棄了性命。 守護天地?守護萬千生靈? 不! 他隻是想與他相見而已! 君上暝知道、明白、了解,而後怨恨。 他從不畏懼生死,從不在乎這天地如何,他隻想要月知活著,隻願他飛升上界,化作真正的天邊明月。 “秦九輕”也許怨恨著君上暝,但在恢複記憶的秦九寂眼中,君上暝無異於一隻螻蟻,一個跳梁小醜。 一縷殘魂而已,竟敢有此妄想! 若非他源自於他,月知怎會多看他一眼。 秦九輕盯著君上暝:“為了喚醒他,你寧願天地覆滅。” 君上暝銀發染黑,偽裝而成的模樣終究不是皎月本身,他恢複了原本的樣貌,黑發白膚,淡雅的氣質下是無盡歲月累積成的病態癲狂:“那又如何!隻要他飛升成神,這天地為他陪葬又如何!” 秦九輕黑眸冰冷,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君上暝忍無可忍:“這天地本就是師父創造的,所有人都是他救下的,包括你!”他盯著秦九輕,眼中是刻骨的怨恨與不甘,他有著清冽的聲線,此時卻早已被瘋狂侵蝕,“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沒有他這世界早就被混沌吞噬,是他救了所與人,他拿迴去又如何!” 秦九輕抬手,竊天紫芒大盛,逼近君上暝喉間。這輕描淡寫的一抬,與此前已是判若兩人。 君上暝感受到魔劍蘊含的真魔之氣,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天差地別。 月知喜歡的是這個男人。 他的師父心心念念的是這個真魔! 妒忌、怨恨啃噬著他的五髒六腑! 秦九輕平靜地看著君上暝,薄唇譏諷:“……他是這般教你的?教你自私自利,教你不擇手段,教你枉為人君?” 君上暝麵色蒼白。 秦九輕垂下眼睫,看著腳下的累累枯骨,看著化作厲鬼冤魂彼此撕咬的無盡混沌,看著手捧話本津津有味的小骷髏…… “他救下這個世界,不隻是因為我。” 秦九輕一劍擊碎了君上暝體內的那縷殘魂,低聲道,“他舍不得這個世界。” 君上暝感受到靈魂撕扯的劇痛,他嘴角溢出鮮血,瘋狂的笑染紅了黑瞳:“沒用的……沒用的……你早就做出過選擇,他和這世界,你選擇了……” 隻要月知活著,隻要師父活著,他死一百次一萬次也沒所謂。 他生來第一眼見到他,他此生隻為他而活。 隻要知道師父終究會脫離這個牢籠,終究會飛升上界,他死而無憾。 秦九輕也好,秦九寂也罷。 他們都不會讓月知被困絳霜穀,他們一定會解放月知,他們在世界和月知之間,一定會選擇月知。 如此…… 秦九輕打斷了他未盡之語,他對君上暝說,也是對自己說的—— “我都要。” 世界和他,他都要。 這一次,他不會再留他一個人。第137章 四目相對 在月知的幻術中,沒人的修為能夠突破元嬰境大圓滿,所以君上暝一直停在了這個境界。 有人飛升世界既亡,月知如何會讓天梯重臨。 找迴真魔之力的秦九輕輕而易舉便擊殺君上暝,他毀掉了這縷源於自己的殘魂,沒有絲毫留戀。 君上暝會如此偏激,與他不無關係。 數千年前,秦九寂放在白小穀身上的魂契,隻為了守護他。 君上暝為月知而生,倒也屬實。 他畢竟是秦九寂的一縷魂魄、擁有真魔之力,他畢竟為月知所教養成人,天資卓越。 等境界攀升至元嬰境大圓滿後,君上暝隱約觸及了真相:他知道了這個世界是一個幻術,知道月知用三魂構建了乾坤清明大陣,知道想讓月知醒來,唯有毀了這天地。 赤緹果、仙骨、萬靈根是白小穀。 尋迴三魂的白小穀是月知。 君上暝一生執念是複活他的師父——那位高高在上的天虞山掌座、那位飛升成神的月知仙人。 為此他恨不能與天地同葬。 然而,一縷殘魂終究做不成什麽,他隻是在這走不出的幻術中癲狂瘋魔。 秦九輕又能做什麽? 他站在半空中,遙望著遠處的乾坤清明大陣。 多麽熟悉,是他眼睛的色澤,美麗如深海映月。 月知的神識一直在默默看著這個世界,守護著他從時間長河中搶迴的萬千靈魂,等待著一個遙遠的夢。 秦九輕無法想象他在這漫長的歲月中都經曆了什麽。 乾坤清明大陣已經落成千年,又是一個千年。 他們相逢於三千年前:廝守了第一個千年,之後秦九寂隕落;月知獨活了第二個千年,養育了君上暝;月知飛升,得知真相後他劃下乾坤清明大陣,救迴所有他能夠救迴的靈魂,在絳霜穀輪迴了第三個千年。 幻術中的這一千年,因為小骷髏心中的執念,他們不知相逢了多少次,又分別了多少次。 小白骨捧著寫滿秦九輕的書,一次次走出絳霜穀,一次次去尋找他,無論他們相遇與否,無論他們相愛與否,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小白骨離開陣心,導致乾坤清明陣鬆動,為了繼續維持這個世界,月知覆蓋於整個世界的神識會讓小白骨忘記一切,重迴絳霜穀。 每一次小白骨落淚,時間便會定格,幻術便會重置。 千年來,得月知庇護的這萬千生靈,活了一世又一世。 原本的世界沒有輪迴轉世,月知重塑的世界有了輪迴。 這些早該死去的靈魂,在其中獲得了“永生”, 秦九輕沒有幻術中這千年的記憶,但他猜得出這個循環—— 他們相逢、他們分別。 他們廝守、他被丟下。 這是小白骨心中解不開的結,是他一生至痛,是真正囚禁他的牢籠。 秦九輕視線微垂,看向坐在累累枯骨上的小家夥,心中滿是酸楚:他捧在掌心悉心嗬護的小家夥,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到底承受了多少。 別丟下我。 這四個字是魔咒,是夢魘,是白小穀靈魂深處的恐懼。 - 秦九寂從半空落下。 他將竊天收進識海,走向低頭翻著話本的小骷髏。 聽到腳步聲,小白骨一驚,忙收起神書,迴頭一望。 四目相對,隔了千載光陰。 秦九寂溫柔地看著他,像是怕視線劃傷他般小心翼翼。 小白骨先是怔了下,而後藍色火瞳抖成小花花。 好帥! 眼前的男人簡直像從神書中走出來:墨發白膚,冷峻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微薄的唇,偏冷的下顎線下是修長的脖頸;鎖骨藏在玄色長衣中,寬闊的肩膀、勁瘦的腰身,腰封之下全是腿! 他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腳下的枯骨發出生生脆響,這節奏竟如此悅耳,韻律竟這般迷人,好似一曲長歌行,道盡了光陰變幻。 秦九輕望著小白骨。 小白骨眨眨眼,小聲道:“你、你是誰?” 秦九輕半蹲下來,與坐著的小骷髏平視:“秦九輕。” 小白骨:“!” 秦九輕重複著:“我是秦九輕。” 這個名字是小白骨給他取的,是他給他的重要的名字。 小白骨指骨攪在一起,滿腦子都是神書裏的秦九輕:“你……你騙骨!” 秦九輕怎麽會在這裏,秦九輕在天虞山。 聽到他這話,秦九輕愣了下。他的確騙了他,騙了他整整一千年。 秦九輕垂眸,眼中劃過一絲傷感,聲音也低了下去:“對不起。” 小白骨莫名心一緊,他火瞳抖了抖,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