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媽媽鬧崩以後,我的人生以如下步驟穩步前行著:

    一、順利進入母校任教,成為了一名法語老師。台下的年輕人帶著與曾經的我一模一樣的稚氣麵孔,笑著叫我一聲祝老師。

    二、和陸瑾言儼然過起了同居生活,說好了等我實習期一過,就開始籌備婚事——別問我正經君子如陸叔叔怎麽會同意這種婚前同居的事情,我會告訴你他不過就是隻批著羊皮的狼,並且還是狼中之王嗎?

    三、我盤算著做大學老師還是挺閑的,就打算存點錢,將來開一家甜品店,有事兒沒事兒去坐著看看書。店名都想好了,就叫“陸叔叔的草莓大福”——別問我陸叔叔知不知道,反正等到招牌做出來,我還不信他會給我砸了。

    一切都萌萌噠,沒有了媽媽的反對,我也就告別了那些悲歡離合的大起大落,隻除了偶爾會想起她,心裏某個地方依舊堵得慌。

    而就在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細水長流地過下去時,命運的戲劇性再一次卷土重來。

    那個下午,當我站在講台上為學生總結直陳式愈過去時的動詞變位規律時,擱在手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看著上麵的“陳叔叔”三個字,我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地按下了靜音鍵。

    “下麵請一位同學來黑板上寫出以下動詞的變位。”我隨機抽了一名正在開小差的男生,故作嚴肅地目送他站上講台。

    他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拿起粉筆開始動手。

    半分鍾後,手機再一次震動起來,我猶豫片刻,跟台下的學生不好意思地道了個歉,走到走廊上去接電話。

    陳叔叔不會無緣無故急著找我,我隻怕是媽媽出了什麽事。

    誰知道我才剛接起電話,就聽見他有些急促的聲音:“祝嘉,你現在方便來醫院一趟嗎?”

    我心下一緊,腳都有些發軟,“怎麽了,我媽她出什麽事了?”

    那邊忽然一下沒了聲音,在我的連聲追問下,陳叔叔歎了口氣,低聲說:“不是你媽,是你爸……”

    轟的一聲,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好像天都塌了下來,頓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把剩下的半節課上完的,拔下u盤之後,連身後追來道歉的那個上課玩手機的男生都沒來得及搭理,拎著手提包匆匆跑出了教學樓。

    陸瑾言的車停在樓下,我幾乎是哆哆嗦嗦地坐了上去,又哆哆嗦嗦

    地係好安全帶,然後才木木地說:“走吧。”

    他望著我,想說些什麽,可最終也隻是低聲叫了一句“祝嘉”,然後握了握我的手,發動了汽車。

    你相信命運隻說嗎?也許是報應,也許是懲罰,我那拋棄妻子與初戀情人私奔的父親竟然在四十五歲這年被診斷出了腸癌晚期,之前他一直以為那是胃病,都隻吃些治標不治本的胃藥,誰知道這次在家便血便到虛脫,終於被送進醫院,一經檢查,竟然已經是癌症晚期。

    坐在車上趕往醫院的途中,我的眼前浮現出無數場景,無一不是童年時期和爸爸媽媽一起度過的畫麵。

    幼兒園的時候,他們陪我一起參加六一兒童節活動,還曾在三人兩足裏拿過冠軍。

    小學入學的時候,媽媽作為家長代表在開學典禮上發言,爸爸牽著我的手在台下望著她,對她微笑,為她鼓掌。

    我曾經也有過一個幸福的家庭,隻是那種幸福過於短暫,卻又因為短暫而變得彌足可貴。

    如果非要我談談對於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有著什麽樣的感情,我一定不會否認我對他的恨,可同樣不能否認的,還有我對他的愛。

    眨眼間車就停在了市立醫院門口,我之前那麽急著趕過來,卻又在大門外遲疑了。

    陸瑾言走到我身旁,慢慢地牽起了我的手,“走吧,祝嘉。”

    我側過頭去,隻看見他眼裏星星點點的微光,像是無數勇氣的碎片漂浮其中,源源不斷地給予我力量。

    我仍然在病房外佇立了許久,然後才推門進去。

    純白色的病房裏,我的父親安然躺在床上,手臂上連著點滴,模樣平和安靜。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開始漫無目的地思考著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麵了,從十一歲到二十四歲,原來他在我生命裏占據的時間竟然已經不足二分之一。

    我看著他的樣子,覺得與記憶裏似乎大致相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已經不一樣了。十三年過去,他蒼老了很多,也陌生了很多。

    曾經的他意氣風發,是我眼裏英俊帥氣的爸爸,而此刻他麵色蒼白,身體孱弱,頭發都白了很多。

    想起陳叔叔告訴我的那些話,以及醫生對於病情的預測,我很清楚地明白,我們重新產生交集的這段時日也許就隻有短短三個月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他的妻子從門外走進來,眼眶泛紅地看著我,尷尬得不知該

    說些什麽。我看著她身上有些褪色的衣服,也大致猜到了這些年他們過得並不好。

    “我,我把他叫醒,你們聊聊……”她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想要逃避開這種尷尬的場麵。

    “不用了,讓他休息吧。”我望著她,慢慢地說,“我遲些再來。”

    事實上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麽,或者在他醒來以後該用怎樣的表情去望著他。誠然他是我的父親沒錯,但他做錯了事情,為整個家庭帶來了此後的一係列痛苦也是事實。

    我猜想我應該顧慮到他已經是將死之人,所以既往不咎,在最後的時間裏盡孝道。可是如果違心去做這樣的事情,假裝以前的事都沒有發生過,就真的能讓他走得安心了?

    我在醫院的走廊上站了很久,隔著門上的玻璃望著房間裏的老人。

    陸瑾言拉住了我的手,什麽話都沒說,隻慢慢地塞了什麽東西到我手心裏。我低頭一看,竟然是一顆草莓大福,頓時無言。

    “他還沒醒,我們先去吃飯,晚上再來。”他拉著我往外走,我也就順從地跟著。

    而最後,我們坐在江邊的長椅上吃著麵包,看著城市漸漸暗下來,最後又被五彩斑斕的燈光點亮。

    我問陸瑾言:“你爸爸去世的時候,你真的完全不恨他了?”

    “其實在那很多年以前大概就已經不恨了,隻是因為曾經怨他太久,成了習慣,才導致之後的那麽多年裏都沒有釋懷。”他望著我,笑得溫柔又安靜,“祝嘉,你不覺得恨一個人是一件太費力氣的事情了嗎?人的精力有限,如果花費大量的時間去費盡力氣仇恨誰,愛一個人的精力也被剝奪了不少。你累,你愛的人也會累。”

    我抱著他的胳膊咬了一口,“盡說些我聽不懂的。”

    他隻是笑,“那你不如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和你爸爸在一起的那些事。”

    夜風裏,我想了很久,終於開始說起那些許久不曾觸碰過的記憶。我想起了從前每天送我上學接我放學的那個男人,想起了在家做飯給我和媽媽吃的那個男人,想起了我被欺負時氣得完全失去平日裏的溫柔文雅的那個男人,想起了疼我疼到骨子裏去的那個男人。

    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哪怕過去的這麽多年裏我們一直沒有在一起,但我知道,陸瑾言也知道,他其實一直默默地關注著我,關注著我媽。

    陸瑾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也有自己想要追求的幸福,但

    很多時候兩件事情會產生矛盾。我們認為最正直的人會在二者之間選擇責任,擔負起人生的重擔,因而放棄了追求幸福的權利。

    而我的父親不過是成為了第二種人,他選擇了逃避責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如此說來,他其實隻是個自私的人,並不能算是一個壞人。

    我望著燈火闌珊的夜,望著從江邊唿啦一聲飛起的白鷺,覺得世事無常,覺得一片茫然。

    父母的離異不僅僅是爸爸一個人的錯,跟媽媽忽略家庭、立誌做事業上的女強人也有很大關係。這些年來爸爸過著貧寒的日子,卻始終沒有後悔過當初的決定,大概那份幸福才是能讓他快樂一輩子的事吧?

    陸瑾言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在你媽媽和我之間,你選擇了我,那麽在外人看來,你是個不孝女,是個為了愛情拋棄家庭和家人的人。你覺得這樣的你,是不是和你眼裏的父親有那麽一點相似呢?”

    “……”

    我想了很久,好像明白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我究竟明白了什麽。

    大概人生總是這麽矛盾,理智與情感,責任與追求,夢想與現實……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好與壞都是相對的。

    我覺得我在媽媽與陸瑾言中選擇了陸瑾言是有苦衷的,那麽我爸呢?他和我媽在一起並不開心,勉強下去難道就會幸福了?

    他選擇了離婚,選擇了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應該為此受到一輩子的譴責嗎?

    ……

    迴到醫院的時候,我在病房裏看見了媽媽。

    她歇斯底裏地對著病床上的男人大吼:“你有什麽臉麵迴來?有什麽資格要見祝嘉?你哪裏來的自信我會原諒你?”

    一大堆口不擇言的話出口以後,她終於哽咽著對他說:“你不是應該過得好好的嗎?和以前一樣英俊帥氣、意氣風發,和以前一樣走到哪裏都活在聚光燈下,和以前一樣健健康康、笑容滿麵,不然我該怎麽恨你?”

    那個男人孱弱消瘦,顴骨都仿佛懸崖峭壁一般,而他隻是抬頭望著曾經的妻子,慢慢地開口說:“微茵,對不起。”

    “我不會原諒你的,所以你別以為這麽一走了之就能輕易把以前的過錯一筆勾銷!”媽媽奪門而出,卻在門口頓住了腳,與我視線交匯。

    她看我很久,紅著眼眶說了一句:“陪陪他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抱冤,不然等到人死了,就

    什麽都沒了。”

    ***

    五個月後,我的父親祝辰山病逝。

    在一係列的儀式告一段落之後,我穿著黑色的裙子走出了墓園。

    天依舊很藍,又是一個晴朗的春日,柳樹枝頭新綠點點,鶯飛燕舞熱鬧天。

    我和陸瑾言並肩走在那條道上,卻聽見身後傳來了誰在叫我的聲音,迴過身去一看,卻是程叔叔陪著我媽遠遠地走了過來。

    她望著我,很久都沒有說話,隻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麵前,最後抱了抱我,對陸瑾言輕聲說:“照顧好我女兒。”

    “我會的。”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見到了曾經的她,無堅不摧地站在商場之上,殺伐決斷,從不留情。關於爸爸帶來的那段傷痛,她似乎也可以輕而易舉釋懷了,一刀斬斷過去,從此一身輕鬆。

    可是在看到她與程叔叔離去的背影時,我的眼眶又濕潤了。

    她的背影已經開始佝僂,星星點點的白發刺痛了我的眼睛。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永葆青春的良藥,她也在一天一天地老去,終有一日和爸爸一樣離開我。

    “媽!”我忽然叫住她,終於再也忍不住,跑了上去抱住她。

    她先是怔住,然後是微笑,最後在我額頭上親了親。

    那一刻我就知道,從今以後都不會再有從前的那一切了,傷害也好,爭執也好,雨過之後又是晴朗的一天。

    畢竟一切都如同斯嘉麗的那句話:tomorrowisanotherday.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番外交代比較簡略,因為生老病死這種事情如果花大篇幅來講也比較冗長沉重。

    關於婚姻裏的愛情與責任,雖然祝嘉最後沒有得出什麽結果,但在我看來,責任是人的一生裏必須承擔起來的事情,祝嘉爸爸的做法雖然在感情上可以體諒,但是仍舊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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