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陸瑾言這樣一句似寵溺又似埋怨的低語,我驟然間窘迫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他的表情那樣柔和,凝望我的眼神裏似乎有千言萬語匯聚而成的沉默包容,而我的手心還貼在他的麵頰之上,明明是溫熱的觸感,卻無端令我顫栗起來。

    就好像手裏包裹著一團火焰,滾燙灼人。

    在這樣的靜謐裏,很多我有意無意忽略掉的細節刹那間湧上心頭,潮水一般沒有止境。

    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人,明明沒有任何關係,最多是擦身而過無數次的陌生人,可是有朝一日當他踏入你的人生,從此比任何一個人對你都要好?

    下雨天,他打著雨傘沉默地走在你身旁,遮擋住細密的雨水,隻留給你一方安穩幹燥的傘內晴空。

    音樂會,他像是能夠識透你內心的神祗,在你麵對金童玉女的最尷尬時刻,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替你挽迴顏麵,安然護送你離開。

    演講前,他一次又一次無償地出現在你麵前,陪你度過那些最忐忑不安的日子,最終遠遠地望著你在台上的出色表現,悄無聲息地離開現場。

    我曾問過他:“陸瑾言,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而他給我的迴答是:“對一個人好,需要理由嗎?”

    我曾經一度沉浸在自欺欺人的世界裏,告訴自己陸瑾言是個好人,是個無所不能的心理醫生,也許他樂於助人,也許他醫德良好,所以不忍心看著我這個無助少女一次又一次陷入尷尬的境地。

    然而此刻,在這樣寧靜安謐的山頂上,在掌心與他肌膚相貼的這一刻,我終於停止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

    我想潛意識裏,其實我一直知道那個理由。

    而我是如此渴望有這樣一個人不問緣由地對我好,給予我生命裏殘缺得可憐的安全感與歸屬感。

    他拉著我的手微微使力,我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以親密的姿態與他相擁。

    背景是整座城市的夜色,麵上是清涼濕潤的夜風。

    我靠在他懷裏,隻覺得一切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那些糟糕的晦暗的不見天日的過去,那些卑微的茫然的無疾而終的故事,它們都被眼前這個人以無法抵禦的姿態驅散成一縷青煙。

    我閉上眼睛,雙手緩緩地環住了他的腰,下巴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說:“陸瑾言,救救我吧。”

    把我從過去的黑

    洞裏拉出來,從此放進你明亮安穩的玻璃瓶裏,在這個小而精致的世界,再也沒有可以傷害我的人或事。

    而他就這樣拉著我的手,任由我全然信賴地抱緊了他。

    我甚至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安心過,有一顆大樹可以讓我拽住就不鬆手,從此天崩地裂命運無常都與我不再相幹。

    這一夜,我迷戀上山頂的一切,與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亭子裏,遲遲不願離去。

    他低聲說:“那就看了日出再走吧。”

    我無比安心地點點頭,然後靠在他的肩上享受這一切,最終卻閉眼睡了過去。

    他也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打起盹來。

    幾個小時以後,當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那輪說好要等我們觀賞的紅日此刻好端端地掛在天邊,像是在嘲笑我們的懶惰。

    我哭笑不得地搖醒身側的人,“陸瑾言,快起來,太陽都出來了,看不成日出啦!”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然後睜開眼來,第一眼對上的便是我的眼睛。

    我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那雙眼睛就像是明亮的寶石一般動人心魄,可是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特別是在他剛剛醒來還迷迷糊糊的時刻,那種坦然清澈的迷茫感頓時擊中我的心髒。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我對他覬覦已久,隻是遲遲沒有發現罷了。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而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微微偏頭,“做什麽?”

    聲音還帶著一種朦朧低啞的困倦之意。

    我說:“陸瑾言,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

    他頓了頓,忽然間彎起唇角,“想知道答案嗎?”

    “想啊。”

    “那我帶你去個地方。”他直起腰來,深吸一口氣,又恢複了平時那種沉穩清醒的模樣,仍不忘側頭問我一句,“累嗎?要不要先迴去休息一下?”

    “不要,才剛睡醒,簡直不能精神更多!”

    我的語氣就跟急於討糖吃的小孩,所以他很快笑出了聲,摸摸我的頭,“那就走吧。”

    ***

    在清晨的薄霧裏,我們漫步似的下了山,晨鍾暮鼓劃破日光翩然抵達耳旁,而我忍不住側頭望著身邊的人,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們走到了山腳下的公交車站前,上車後,他對我說:“有點

    遠,你先打個盹吧。”

    我十分聽話地點了點頭,仍然對於把頭枕在他的肩上這種事情有些羞赧,而他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目不斜視地把我的腦袋往他肩上輕輕一摁。

    我的臉霎時燒了起來,鼻端縈繞著他身上幹淨好聞的氣息,最終安心地閉上了眼。

    等到了終點站時,陸瑾言晃了晃我的腦袋,輕聲說:“祝嘉,醒醒,已經到了。”

    我睜眼一看,這才發現我們來到了城北的舊街區。低矮的居民樓,很多曲曲折折的巷子,就連路邊的電線杆上也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一張重在一張上,又被雨水斑駁了字跡。

    我難得來過城北,所以對這裏非常陌生。

    走在狹窄的兩棟居民樓之間,仰頭便是家家戶戶掛在繩上的衣物,花花綠綠地將天空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我好奇地問他:“我們要去哪裏?”

    他微微一笑,“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長這樣嗎?”

    “難道這附近有家整容醫院?”我天馬行空地發揮想象力。

    他瞥我一眼,絲毫不掩飾他對我的鄙視。

    於是我訕訕地閉上嘴,跟著他踏進了其中一棟居民樓。

    這裏的房屋格局很特別,是那種老式的戶型,比如一樓左邊的那戶人家,廚房和其他屋子是分開的,需要分別上鎖。

    我們抵達這裏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豔陽高照的時刻。

    陸瑾言帶我推開了這戶人家油漆斑駁的木門,踏了進去。

    進屋之後的右手邊是一個鞋櫃,再往裏走,客廳裏有一張辨不出年代的木桌,陽台上種滿了花草,隱約可以瞥見一些山茶花開得正豔。

    這是一個非常老舊的房屋,沙發是很早以前流行的款式,黑色的皮已經被磨得光澤全失。

    我好奇地站在那裏,看見陸瑾言往臥室走去,於是也跟著他來到那間屋子門口。

    床邊有位老人坐在輪椅上,背對我們,手裏拿著一幅相框,低頭看得專注。

    陸瑾言叫了一聲:“爸。”

    我頓時愣在那裏。

    ***

    陸瑾言帶我去附近的菜市買菜時,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爸爸怎麽了?”

    剛才他叫那聲爸的時候,老人由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陸瑾言蹲□去替他把照片重新擺在床頭櫃上,

    然後又推著他去了客廳,打開電視機。

    在他做這些事情的中途,老人除了胸口微微起伏以外,一言不發。

    “腦梗阻,血栓堵塞了兩條主血管,術後就變成這樣了。”他蹲□去問攤主,“魚怎麽賣?”

    “十三塊一斤。”

    “要這條。”

    “好嘞!”攤主愉快地伸手捉住那條滑溜溜的鰱魚,“現殺?”

    “現殺。”

    “魚泡要不要?”

    陸瑾言微微一頓,迴過頭來問我,“吃魚泡嗎?”

    “啊?吃。”

    “嗯,要魚泡。”

    他重新站起身來,繼續說剛才沒有說完的故事。

    “送進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可最後他還是熬過來了,隻可惜出來以後就半癱了。”

    “那他——”我遲疑地問,“那他平時……”

    “他不願意跟著我,我把他接到家裏去過,他動不了,就絕食,不吃飯。後來我沒辦法,隻能給他找了個看護,白天黑夜地看著他,就住在他的隔壁。”陸瑾言目不轉睛地看著老板殺魚,“我每個周末都來看他,雖然他也不見得想看見我。”

    “……什麽意思?”

    “我爸年輕的時候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愛發酒瘋,迴來還會打我和我媽。後來我媽受不了,就想離婚,帶著我躲開他。可他不同意離婚,反而變本加厲地喝酒、打我們,我媽的娘家人嫌她年紀大了,離婚的事情鬧出去丟人,也不許她離。我媽隻好一直帶著我過這種日子,直到我十八歲那年。”

    我越聽越驚心,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焦點訪談、今日說法什麽的看多了,家暴事件層出不窮,我也並不會覺得有多不可思議,可是當那些字眼與眼前這個清雋幹淨的男人聯係起來時,我就覺得難以置信了。

    “那後來呢?”我追問。

    “這裏太鬧了,一會兒再說吧。”他從攤主手裏接過塑料袋,付了錢,然後帶我在擁擠的人群裏繼續穿梭。

    人群太擠,好幾次我都被擠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需要他頻頻停下腳步來等我。

    最後他似是對於這樣的現狀有些無奈,歎口氣,伸出沒有拎口袋的那隻手牢牢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小心點,別走丟了。”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看著孩子,有

    那麽一點無可奈何,再深究下去,卻是滿滿的寵溺與溫柔,像是蜜糖一樣足以令我溺死其中。

    迴家的路上,在我的追問下,他終於把故事說完了。

    十八歲那年,就在他高考之後那晚,由於得到了母親的準許,就和同學一起在外慶祝終於畢業脫離苦海了。

    畢業班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放鞭炮、點蠟燭慶祝。

    可是就在他像個愣頭小子一樣與周遭的人群一起沉浸在歡樂中時,有街坊鄰居匆匆趕來,拉著他就往迴跑,嘴裏急急地說了句:“瑾言,不得了了,你媽媽跳樓了!”

    那一晚,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地覆的改變,自看見母親倒在血泊裏那一刻起,曾經懵懂青澀的少年終於一夜之間成長為少年老成的大人。

    母親早已不堪重負,生出了自殺之意,沉重的家庭負擔、丈夫的酒後家暴、親戚的背地嘲笑,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疲憊不已。唯有這個年幼的兒子令她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而今,在兒子成年畢業這天,她終於如釋重負地放下了肩頭的擔子,爬上了家屬區最高的那棟樓。

    人生的悲歡離合有很多,社會新聞裏每日都在播報著類似的事件,誠如陸瑾言昨夜對我說的那樣:世界的悲傷與災難太多,我們活在遙遠平靜的角落,無力憐憫。

    然而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時,他才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做萬念俱焚。

    十八歲的少年從此踏上一個人的旅程,父親白日工作,晚上飲酒作樂;而他踏進了大學,除去上課時間,抓緊分分秒秒為生計奔波。

    他側過頭來望著我,目光平靜而深遠,“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麽要選擇心理學,事實就是,十八歲那年,我很想知道我媽死前是怎麽想的。十八年來她都活在痛苦與不堪裏,鮮少和我進行過思想交流,而我作為她的兒子,在她死後一直深深自責著。”

    陸瑾言的目光明明溫和又明亮,宛如地平線上初升的朝陽,澄澈幹淨,沒有一絲雜念。

    可在我看來,那樣的目光卻令我為之震動,整顆心都顫抖起來。

    哀傷到極致原來就是平靜如斯,沒有歇斯底裏,沒有死去活來,隻要這樣微微一笑,都能令人感覺到那段晦暗時光裏,他肩頭那些不堪重負的力量。

    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在一次電影鑒賞課上,我們學院最負盛名的顧老師對於《安娜·卡列寧娜》的電影分析。

    他對我們說,這部電影在不同

    人的眼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而對於目前的我們來說,最深刻最切身的體會大概隻有那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之於陸瑾言,恰似童年之於我。

    而我望著這樣的他,忽然間有些無所適從。因我早已習慣他的溫柔強大,無所不能,潛意識裏竟把他當做了一個幸福的象征,渴望他給予我那種將人生過得遊刃自如的能力。

    可他畢竟不是那樣的吉祥物,他擁有比我更加深刻的人生經曆,經曆過比我更加晦暗的過去。

    我隻能晦澀地說:“你,你以前怎麽沒有告訴過我?”

    他忽然間低低地笑出了聲來,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因為你從來沒有問起過。”

    那語氣似玩笑,似埋怨,似無奈,似感傷。

    這一刻我才忽然發現,原來我對他的了解真的少之又少,自私如我總在需要他的時候要求他隨傳隨到,可我竟不曾問過他的任何信息,亦不曾試圖了解過他內心的秘密。

    因為他的這一抹笑意,我陡然間難受起來,整顆心髒都像是被人緊緊拽住,一點一點拖向了某個深不可測的角落。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很多小夥伴好奇,陸叔是如何喜歡上嘉嘉的,這章算是揭露了一部分,相同的經曆總是容易令人心軟且忍不住接近對方的。

    ps:不要說我虐陸叔叔啊╮(╯▽╰)╭我趕腳你們現在都愛他不愛我了,求霸道總裁們迴心轉意愛上我,我也想有人為我承包一個魚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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