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騎在一個化獸的獸人背上, 脖子上圍著一圈不知是什麽動物的尾巴做成的圍脖, 柔軟濃密的毛足一巴掌長, 托著他的下巴, 顯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卻憑空多了幾分貴氣——獸人身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種奇異的氣質的,他們總是顯得強壯而粗野,哪怕身上穿著再名貴的衣服,深刻的五官與寬厚的體型也總是會出賣他們。

    淵鬆緊走幾步跟了上來, 遠遠地望了一眼前麵帶路的路達,忍不住低聲問道:“首領, 他可靠麽?”

    荊楚輕輕地笑了一下,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淵鬆皺了皺眉, 臉上似有鄙夷一閃而過, 片刻後, 說道:“這人,兩麵三刀還能混得這樣苦大仇深,可也真是叫人佩服了——首領是如何知道他對海珠城主……有那種意思的?”

    荊楚聞言便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們兄弟幾個的相貌都不錯,卻以荊楚為最,這一笑起來,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 就像是裏麵裝的一彎水泛起淺淺的波紋一樣, 俊秀得叫人有些移不開眼。

    淵鬆忍不住想道, 他那樣俊,又那樣聰明……當年老首領的兒子們,哪個比得上他?難道生為亞獸是他的錯麽?難怪他有那樣大的怨氣和不甘心。

    隻聽荊楚說道:“我管他有沒有那個意思,他就是沒有,我也能讓他有——你們這些獸人不都是這樣麽?像獸一樣怯懦,又像人一樣貪婪,屈服於強者,崇拜強者,依附強者,卻又憎恨強者,對那小子而言,城主可不就是個不可逾越的強者麽?何況我聽說那位城主還是個美人,人啊……哪有不貪色相呢?”

    淵鬆聽到“色相”二字時,下意識地避開了荊楚的眼波,遲疑了一下,難得囁嚅道:“這……貪求色相,迷惑的時間總是有限的,與從心而發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荊楚嗤笑一聲,說道:“你喜歡一個人,難道每日看著他就高興,一點也不想脫下褲子與他做那種事?難道不是想滿足自己的色/欲?就算你覺得這個齷齪,隻關心自己的心——那麽你又喜歡對方什麽呢?無非是因為他溫柔待你好,伺候得你周周到到,或者他身上某種你沒有的東西吸引了你,滿足了你的一種幻想。說什麽‘心上人’,歸根到底,別人當不了你的心上人,你心裏的那個人,不過是換了身行套的自己罷了……且說世上情愛,哪裏有長久真摯如父母愛子女的?可他們為什麽不愛別人的子女?哪怕別人家的孩子再伶俐可人,在父母心裏,不還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那個最特別麽?所以說,人們愛的不過是他們自己身上的血脈罷了。”

    這一席話涼薄到了骨子裏,隻將淵鬆說得目瞪口呆,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隻聽荊楚又道:“你問我如何知道那小子對城主的心思……哪怕他不知道,我也知道。這人虛榮又浮躁,急功近利而反複無常,歸根到底,卻不過是覺得自己虛弱卑下,他做夢都想變成城主那樣的人,可偏偏他這樣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變成那樣,對方太強,他身上的獸心叫不敢嫉妒不敬,於是十年如一日地仰望著一個背影,那一半的人心衍生出多深的渴望,我看都沒什麽稀奇的。”

    淵鬆直覺想要反駁,可是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他這話說得哪裏不對。荊楚說得句句在理,那理中卻有種說不出的寂寥與冰冷,便是單單聽著,便讓人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起來。

    像荊楚這樣的人,他活得有滋味麽?他不會發瘋麽?

    亦或是他已經發瘋了?

    荊楚的隊伍以一種讓長安驚詫的速度靠近大關,隨著離“家”越來越近,長安也忍不住越來越焦慮,他想象不出對方為什麽對路比他還熟悉,隱約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來。然而荊楚的隊伍又太層級分明,無論是遠望近看,都簡直是鐵板一塊,叫他找不到一點下手的機會。

    那瘋子依然陰魂不散,隻是有時候跟著他,有時候一天不見蹤影,也不知幹什麽去了。

    第三日傍晚,瘋子將一頭角鹿放了血,整隻地拎過來扔到長安麵前,毫不客氣地說道:“你來烤,算我請你吃。”

    長安正煩著,頭也不抬地對他說道:“滾蛋!”

    瘋子聞言便要怒發衝冠,眉毛都立了起來,氣鼓鼓地瞪著長安,可惜那人屁股沉得宛如磐石,絲毫也不理會他的瞪視。瘋子抬起手,想拍他一下,可是伸到半途中又縮了迴來——考慮到這可能引起他們倆之間又一場毫無意義的混戰。

    瘋子想和長安比刀,酣暢淋漓地一場,雖然不願意死,但無論誰把誰砍死,他好歹都心服口服的,但他不願意和長安打這種毫無意義的架——因為這種情況下完全顯示不出來他自己有多厲害嘛!

    於是他蹲在地上,苦惱地思考了一陣子,這才用小木棍戳了戳長安的膝蓋,說道:“我真餓了,你給我烤鹿吃,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長安不耐煩地掃了他一眼,先也沒期望他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

    誰知卻聽那瘋子道:“前麵那個山穀我知道,從你們的王城到他們的大營,我來迴來去地跑了十多趟,就為了向跟你比刀,這邊都熟的和自家後院一樣了,我知道山上有一條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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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一怔,一把抓住瘋子的領子,一迭聲地逼問道:“什麽小路?水路旱路還是什麽動物的洞?通往哪的?能避開那些裏三層外三層的鐵家夥?能……”

    瘋子默默地把鹿肉塞到長安眼皮底下,一聲不吭地抽了下鼻子,吊著眼瞥著長安,偏偏又不知是不是餓的,盡管一臉傲慢,也叫人覺得他是眼巴巴的,瞧著又可憐又可恨。

    長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把生肉搶過來,麻利地洗涮切割剔皮刮骨,架在火上,不一會就快刀斬亂麻地烤好了,一把塞進瘋子手裏,把他燙得“嗷嗷”之叫。

    長安:“快說!”

    瘋子委委屈屈地咬了一口,抱怨道:“有的地方還都沒烤熟呢,咬都咬不動……”

    長安:“咬不動慢慢咬——你倒是說還是不說!”

    瘋子恨恨地撕下一塊肉三嚼兩口地給咽下了,這才飽含怨氣地說道:“原本是河道不知怎麽的幹了,留下一條挺深的小溝,在山腳那是通的,有一窩狼崽子在裏麵做洞,後來約莫是搬到了別的地方,另一頭也不知被什麽畜生挖穿了,留下一個人勉強能擠過去的小窟窿,出來便正好是那穀底中間……哎,你哪去?別拽我!我還沒吃完呢!”

    長安跳了起起來,將剩下的肉草草地用葉子包起,隨即一把拎起了瘋子的領子,撒腿便往山坡上跑去。

    那處果然如瘋子所言,裏麵還殘留著一股動物留下的腥臊氣味,確實是狼,最裏麵延伸進去,也不知幾十幾百丈長,兩人相當於從山中穿牆而過一般,最窄得叫人連氣都喘不勻,瘋子大約是吃得太飽,肚子鼓了起來,被卡在那裏,怎麽也擠不過去,長安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好幾腳,在瘋子的慘叫裏硬生生地把他從縫隙裏給“踩”了過去。

    千辛萬苦、灰頭土臉地出來時,天色已經快要黑下來了。荊楚等人在穀地裏麵紮營休息,長安小心地匍匐在洞口,將那裏堵得結結實實的荒草扒開了一條縫,往外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連著倒黴了數十天,忽然轉運了,這一迴他的運氣格外的好,洞口處正好離荊楚的主帳不遠,長安心裏一喜,還沒來得及慶幸,洞口附近便走過一個人,嚇得他忙將頭往迴縮了一縮,屏住唿吸等那人過去。

    那人正往主帳的方向走去,長安漫不經心地在草縫間往那人身上掃了一眼,這一眼,卻叫他如遭雷擊。

    瘋子覺得長安整個人都明顯地顫動了一下,隨後身上的肌肉一瞬間僵硬地像塊石頭,便偏過頭來,遞了個疑問的目光。

    長安恍如未覺,他盯著那人的背影,險些將對方盯出個窟窿來,以至於對方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轉過頭來疑惑地往自己身後探查。

    他的正臉便猝不及防地刺進了長安的眼睛,將長安的眼眶都刺紅了——這人正是路達。

    為什麽荊楚這樣有恃無恐地往他們的關裏闖?為什麽對方行軍速度這樣快,連一點冤枉路也沒走過?

    長安忽地低下頭,將自己的整個身體都伏在了滿是泥土的小洞洞口,泥土與動物遺留下來的腥臊味道充斥著他的鼻子,他握緊的拳頭叫他半個身體都顫抖了起來。

    瘋子吃了一驚,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小聲問道:“哎,哎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哆嗦得跟個篩子似的?哎……哎,你幹什麽呢?!”

    瘋子震驚地看著長安突然抬起頭來,狠狠往自己臉上摑了一巴掌。

    瘋子愣了片刻,問道:“你臉癢癢啦?”

    長安沒理會他,兀自低聲道:“我不是東西。”

    這話深得瘋子的心,聞言立刻大加讚賞地點頭附和道:“可不是嘛!”

    長安卻沒心情跟他逗,他的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堵得他喘不上氣來,他死死地伸手按住胸口,壓也壓抑不住那種不祥的、急促的喘息聲,瘋子這才覺得不對勁,強行將他的臉掰過來,發現長安連嘴唇都紫了。

    瘋子嚇了一跳,忙放開長安:“你……你沒事吧?可……可別死了啊!”

    長安腦子裏一片空白,嘴唇被他咬出了血,腦子裏轟鳴一片,連日來的疲憊、傷痛全都沒有打垮他,這一刻,他卻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全都像是流水一樣流走了。

    長安想不通,路達為什麽這樣做,是因為那個女人麽?因為一個原本不認識……毫不相幹的女人,他就背叛了自己的家、自己的部落和城邦麽?

    思前想後,長安也不明白,於是隻能生搬硬套地得出一個……大概就是因為自己這個做人家師父的不對的結論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胸口的酸麻脹痛才慢慢緩解,唿吸也慢慢平緩下來,瘋子見他的臉色不像剛才那樣嚇人,就大著膽子戳了戳他:“哎,我說你到底怎麽迴事?”

    長安的目光卻沒有焦距,沉默了好一會,才不著邊際地開口道:“當年我的老師待我如親子,終我一生也難以報答,我不及他萬分之一……我……”

    他說不下去了。

    瘋子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小白臉,你說什麽哪?”

    長安眼角的嫣紅蔓延至他整個眼眶,映襯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看起來就像是眼睛裏要流出血來一樣。

    片刻後,他低聲道:“我親自去了結他。”

    瘋子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麽意思,便隻見長安忽然形如鬼魅一般地從洞口鑽了出去,動作極輕,連荒草都沒有被驚動似的,像個幽魂似地在夜色漸濃的山穀中穿行而過,幾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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