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斯把嶽一然送到賓館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了。兩人站在大廳裏,看嶽一然沒有挽留的意思,喬納斯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指尖摩挲著衣服的下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的這點小心思嶽一然當然看得透透的,這麽多年的米也不是白吃的。她握住喬納斯的手,微微一笑:“幹嘛又捏衣服?你沒覺得這塊比別的地兒薄很多?快跟著上來吧,我不是還沒送你生日禮物嗎?”


    聽了這話,喬納斯整張臉都在發光,兩隻眼睛都在說著好開心,求撫摸。


    “你不會以為我忘記了吧?”嶽一然失笑,“比賽的時候解說員都提醒了好幾遍呢!我在你眼中對你的事兒就這麽不上心?”


    喬納斯撓撓自己柔軟的頭發,靦腆地笑了:“忘了也不要緊的。”神讓你來到我的身邊,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兩人上了電梯,光潔的金屬門照出他們的身影,一高一矮,卻又奇異地和諧。喬納斯伸手想摸摸他們的影子,卻被嶽一然按住了:“傻瓜!髒不髒啊?”


    明明嶽一然沒有使多大力氣,這雙手也一直是柔弱無力的。喬納斯卻覺得壓著自己的重量很沉很沉,好像腿都被壓軟了,整個人更是沒有一絲力氣。而心裏卻又很興奮,每一個細胞都像跳起了桑巴一般熱舞著。


    “叮咚”一聲,到了。


    嶽一然推推他:“發什麽呆呢?趕緊走,我可拉不動你。”喬納斯看著瘦,肉卻結實得很,這一把下去他紋絲未動。


    喬納斯自覺地攬住她的腰,脫口而出:“我來拉著你。”


    “我不要你拉,你也別碰那兒!”嶽一然癢得直笑,她瑟縮了一下,卻沒有推開腰間那雙溫熱的手。他的體溫從腰間傳來,使得夜風中涼掉的身體也漸漸溫暖起來。


    喬納斯就這麽摟著嶽一然走進房間,周圍偶爾飄來一兩眼曖昧的目光,但在巴黎這個浪漫之都,這種黏黏糊糊的小情侶都是司空見慣的,大家連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欠奉。


    嶽一然從行李箱裏抱出一個十五寸多的大盒子,遞到喬納斯的手上。


    還挺沉!喬納斯在手裏顛了顛,推測著裏麵放著什麽。


    “打開看看,”嶽一然笑著說,“這大概是你這輩子從我手上收到的最用心的禮物了,以後你就不要抱什麽期望了。”


    怎麽會?喬納斯暗暗地想,在他倆結婚之前,他都不算收到最好的禮物。每次一想到萊娜離法定婚齡還有那麽多年,他就心急如焚。為什麽c國的婚齡要定得那麽晚?


    不過,隻要是萊娜送的東西,他一向都視若珍寶。喬納斯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隻見裏麵放著一本相冊。封麵極像一張老照片,邊角都有些發黃。


    內容卻很溫馨,那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小嬰兒,而高大英俊的父親把嬌小的母子倆都摟在懷裏,雖然看不到三人的表情,但是那種幸福感好像要透過照片蔓延出來似的。


    喬納斯伸手撫過那女人的金發,隻覺得越看越熟悉,他努力壓製著跳動不已的心髒,聲音都顫抖起來:“這是……我媽媽?”


    嶽一然柔聲道:“前段時間我幫爸爸整理校慶的資料,在校友名錄上偶然看見了你爸爸米卡的名字。趁著校慶的機會,我向他同係的老同學要了一些照片,大家都非常賠很。而且很幸運的是,你媽媽雖然不是斯圖加特大學的,但她曾經的朋友是這所大學的,她從澳大利亞趕迴來參加的校慶,發現我在搜集照片,她恰好非常樂意給我提供一些。”


    雖然嶽一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喬納斯知道這過程肯定非常艱難。他母親早就和過去的朋友斷了聯係,偶爾有一兩個知道她的境況的,也都不願意再聯係她。


    喬納斯的心裏酸脹極了,他很想笑著表示感謝,眼淚卻抑製不住地往下流。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嶽一然歎了一口氣,把他的大腦袋抱在懷裏,輕聲說:“哭吧,都哭出來就好了。”


    喬納斯哽咽著說:“他們本來可以過最好的日子的,可是……一切都毀了。”米卡畢業於斯圖加特大學最好的專業機械工程係,本來已經順利簽了奔馳公司,即將開啟嶄新的人生。他們家貧窮了這麽多年終於要翻身了,可是那一件事毀了全家的希望,他奶奶抑鬱而死,他媽媽從此走向墮落的深淵。


    嶽一然摟著他翻開相冊,她的動作像是摟著一個小朋友似的,可懷裏的人卻比她高大得多。這姿勢很滑稽,可他們兩人誰也沒注意到,他們認真地翻閱著照片,翻閱著他父母年輕的人生。


    大多數是一些合照,他的父親或母親隱藏在一大堆人群中,和所有人一樣開心地大笑著,懷著期待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清澈的目光好像透過照片遠遠向他們看來。


    “我總覺得他們在看著我,”喬納斯忽然說,“他們從未離開。”


    嶽一然捧著他的臉,雙眼注視著他含著淚水的綠眼睛,語氣真摯:“因為他們愛你。”


    喬納斯點點頭:“我知道的。”


    嶽一然露出一個微笑,用指腹擦掉他眼角的淚光,虔誠地說:“上帝要擦去他們所有的眼淚,從此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慟、唿號和痛苦,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喬納斯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嶽一然憐惜地輕吻了下他冰涼的鼻尖,喬納斯淺淺地笑了,也啄吻了下她的鼻尖,不含任何情/欲,隻想著要給對方力量。


    “好了,鑒定過了,我倆的鼻子都是真的。”嶽一然故作輕鬆地說。


    歐洲整容很少有墊高鼻梁的,喬納斯沒有聽出笑點,不過看到嶽一然笑,他也跟著無辜地笑了。這一笑,好像連空氣都沒那麽緊繃了。


    嶽一然從相冊的夾層裏抽出一封信,有些猶豫:“我一直在想該不該把這個給你。不過,你現在也不是孩子了,這封信應該到他真正的繼承人手裏。”


    喬納斯接過牛皮紙的信封,封麵用潦草的字跡寫著“致漢娜·卡恩”


    “這封信被寄到了你父母原來租住的房子裏,房東聯係不上你們,便一直代為保管它。我去找老照片的時候,房東請我轉交給你。”


    喬納斯撕開信封,抽出厚厚的一遝信紙,便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這是一封懺悔信。


    當年的事情,嶽一然也大概聽嶽則安談過一些。那時候漢娜在奔馳公司做客服,每天下班都很晚,有一天在公司門口等米卡來接的時候,便遇上了剛從酒吧出來喝的醉醺醺的小混混,對她欲行不軌。這時米卡及時趕到,看到愛妻的衣服都被人扒開了,自然氣憤得目眥欲裂,拿起手邊的棒球棒就是一個猛敲,兇手當場頭部出血、倒地不起。送到醫院後雖然搶救過來了,但是傷到了神經,從此手腳都不太靈便。


    惡人得到了報應,這本來應該是皆大歡喜的事。可是兇手那邊突然指控米卡故意傷害,並且雇傭了龐大的律師團,最終讓法官相信他並無惡意,是米卡和漢娜勾結陷害於他,否認了米卡棒擊他頭部是出於阻止他犯罪的目的。米卡被判□□後於獄中自殺,漢娜在多年以後終於也追隨他而去。


    這封信是兇手的父親寫的。


    “柯卡斯是我和他母親年過四十的獨子,雖然有意讓他得到教訓,可老妻苦苦哀求,他那時也生活難以自理,我心中不忍讓這樣的他在獄中受盡折磨,這才昧著良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所以就讓別人的兒子受盡折磨嗎?看到這裏,嶽一然冷笑一聲。


    喬納斯右手暗暗地握緊了拳頭,怒火從兩肋間噴湧而出。


    “可我沒有想到,卡恩先生竟會自殺!得知以後,心中慚愧後悔不已,有意在經濟上彌補一番,不想您不願見我,也不願接受我的幫助。這麽多年,我一直難以忘記此事,在離開人世之前,還是想像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請您體諒一個父親的心。”


    錢能買得到人命嗎?喬納斯抬起頭:“他以為寫下這樣一封信就能無愧無悔的上天堂了嗎?任他有再多的理由,他都害了人命,還是為了一個人渣!”


    後麵的字越來越潦草,筆跡也越來越淡。喬納斯問道:“他是不是死了?”這樣的人總不會因為筆沒水了才寫不出字來的吧?


    嶽一然點點頭:“這信是執行遺囑的律師送來的。”


    喬納斯三兩下把信撕了,冷靜得讓人心驚:“他永遠不會得到我的原諒,正如我母親也永遠不能原諒他一樣。”


    “他們不會再見麵的,”嶽一然摸摸他的腦袋,“這樣的人上不了天堂。”那兇手之於米卡,好似砂礫於珍珠,而這個蚌卻因為這砂礫是自己肚子裏的,就碾碎了別人家的珍珠,還要把這一切賴給自己的慈父之心,愛妻之心,來顯示自己有多麽仁慈寬厚似的。說一句對不起就能表示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嗎?不,他的靈魂裏已經刻上了罔顧人命的自私烙印。


    “那個兇手呢?”喬納斯問。


    “他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嶽一然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感染了艾滋病,在恐懼與痛苦中死去。”


    聽了這話,喬納斯也不覺開心,依舊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指甲卻深深地嵌入掌心,留下好幾道血印。漢娜臨終前不希望他再糾結此事,他應該挺她的。這件事已經毀了兩個人的人生,他不能再做第三個。


    喬納斯這麽告訴自己,心髒的某處持續地傳來綿長的痛感,心底卻又有些釋然。愛也好,恨也好,隨著上輩人的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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