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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涼,不免彈《瀟湘水雲》一曲,稍寄幽情。”


    縱然小旦施了妝,亦擋不住掩藏在脂粉下美麗的臉,她年紀約莫十**歲,兩泓脈脈眼波,顯出十分的柔情。也因青澀,音色雖委婉動聽,唱詞在纏綿之處還是略有不濟,這一點點錯誤倒可以看在她本人的份上抵消了。


    院子裏遠遠坐著一個拉三弦的、一個擊鼓的、一個吹笛的,奏樂者皆是白發翁。


    屋門敞開,旦與生穿著戲服立在廊上,愛真生出錯覺,似乎伶人就站在戲台之上,她也在戲台之上,卻不是作為看客,而是幔簾的影子。


    恍惚的錯覺畢竟也是錯覺,她很快就不再去想。


    晚風習習穿堂而過,使身上全副毛孔都鬆快了,教人在這夏夜覺得愜意。


    她漫不經心地聽著,手指緊握著一盞涼茶,良久無心飲它。她低頭注視著茶盞壁上的青瓷紋路,想起自己方才撞上的那人,看他舉止唐突,行事想必也很莽撞。


    得了罷,他是怎樣的人,難道關乎你的幹係嗎?


    她隨手將茶盞放下,不意聽到坐在左近的曉茵輕喚:“愛真,發什麽愣呢,喊你半天都沒應我。”


    “六表姐,”她猛地醒過神,不好意思地說:“你可別見怪,戲是原先聽過許多遍的,禁不住竟走神了。”


    詩茵含笑:“哎,有什麽大不了。我不是個愛戲的人,就是想問你一句,平日喜歡聽戲嗎?”


    愛真道:“小時候常聽,如今流行洋派的生活,倒是少有機會去戲院。”


    詩茵道:“你今日點的這出琴挑很有意思,書生跟道姑互生情意,偏偏又端著向彼此試探。”


    愛真笑道:“瞧你這話不是門兒清嗎,連戲裏講什麽都明白。”伶人的嗓音又起又伏又彎又繞,像是酒意的催化劑,聽著更覺醺然。她隻覺得自己的聲音愈來愈淡,似是鴨爐裏冒出的煙縷,掙出來淹沒在空氣裏。早知不該飲酒的。


    詩茵說道:“今日雖很清靜,要我看,真正聽戲需得熱熱鬧鬧的,到戲院裏去人堆紮在一起,就會自然而然產生一種氣氛。哪怕人聚得再多,也能耐煩下來聽戲。”


    愛真笑道:“到底你是嫌棄此處的人唱的不好罷?”


    詩茵道:“這話我可沒說,何況這些小旦也不是正經唱戲的,不就是等著……”話到這裏她卻不肯說了,一雙望向正專注聽戲的成賢,停了一停又轉迴來,眼裏取笑的意味不言而喻。


    愛真亦是微微一笑,兩人便住口專注去聽戲。


    ***


    自衡此刻已迴到宴上,一群公子哥鬧哄哄的,見他迴來了,他的一名好友叫潘慶鬆的忙道:“好你個葉自衡,我們等著給你介紹一位姓水名玉蓉,如花似玉的名旦,你反倒讓人家幹等——那位密斯水見正主不在,便生氣出去了。”


    名旦定是誇大之辭,不過此人口中的如花似玉想應屬實。


    “還不是被你們灌了酒,我走出去透透氣,這才花了幾分鍾時間。”自衡苦笑,“一點子小事就發火,怎麽倒姓了個水字?”


    也是湊巧,那玉蓉方才退出宴席,不過是補個脂粉的工夫又迴來了。在門外聽清自衡的一句調侃,咬唇進去先行了個禮,含惱帶怒冷笑道:“早聽說葉三爺是個頂瀟灑的人物,沒成想聽清你一番話,倒是我高看了。”


    旁人見她作如此語,知道玉蓉平日孤傲,是出名的冷美人,便連連朝自衡起哄,亦是為解圍:“老三,你得罪了密斯水,還不趕快自罰三杯向密斯水賠罪。”


    自衡倒亦爽快,斟了酒仰頭飲畢三杯,朝玉蓉說道:“是在下狹隘,玩笑話罷了,密斯水不要放在心上。”


    見到他這樣一個麵目俊朗的少年郎,玉蓉心裏那點不快早煙消雲散,先是對眾人嗔說:“葉三爺哪裏得罪我了,值得你們這樣起哄。”伸手示意眾人入座,自己方上前坐了與自衡相鄰的空位。一張嬌嫩的嘴搽成淡紅,勾起唇角笑道:“幾位朋友總談到你,今日終於見到你,倒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樣。”


    年初這座飯莊新開,老板想到酒後聽曲別有情趣,為了招攬生意,欲花大價錢請幾個戲伶來。玉蓉自幼跟著淮景當地的衡秀班學藝,原先在戲班中因生得貌美,兼之有些天賦,師傅很疼愛她,隻是年紀尚小沒讓登台,另一位比玉蓉更早出名的紅伶卻被她礙了眼,起了打壓之心,費力算計將她趕到此處。


    不想合該玉蓉有緣,結識到幾位富賈公子,其中一個頗有幾分文人癡性的杜七憐她身世,把她薦到了上海的善福班。這一次聚餐,原是眾人想將她介紹給自衡,日後玉蓉到了滬上,也能多一位朋友。


    “他們說了什麽?總歸都是損我。”自衡搭了玉蓉的話就饒有興趣地問。


    玉蓉抬手掩了掩嘴,打了個嗬欠,又把這隻塗著蔻丹的手放下去,露出了慵懶之態。她轉過眼見自衡盯著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舉動也許算不上雅觀,不由略露羞怯,說道:“原來聽杜公子他們提及你總沒幾句好話,心裏以為你大概是個輕浮的人,如今看來是我先入為主,想錯了。”


    自衡道:“嗬,他們你還不知道,都說我不正經,殊不知我是這些不正經的人裏頂正經的一個。”


    玉蓉正伸手去挾一箸桂花藕,聽到這話丟下筷子,磕在碗邊輕輕的當啷一聲,笑道:“你的話好繞口,那你是正經還是不正經呢。”


    自衡道:“我當然正經,世上想必沒有人會說自己不正經罷。”這話他自己不覺得如何滑稽,卻把玉蓉逗笑了。


    他說道:“你拿手什麽戲?”


    玉蓉道:“旁的不說,長生殿是最熟的,思凡也能唱——隻是我還是喜歡長生殿。”又問:“你對戲曲有研究麽?”


    自衡道:“隻是家裏人喜歡聽戲,我自幼耳濡目染,算不上研究。”這話倒不算錯,他母親和父親都愛聽戲,母親是熱愛辦堂會,父親嘛,前些年仿佛是不甘己老似的,緊趕潮流納了兩個戲子迴來。


    潘慶鬆見他與玉蓉相談甚歡,便朝身邊人擠眼低笑道:“葉老三怕要添個姨太太了。”


    吃完飯要坐汽車走,自衡近日住在潘慶鬆家的別院裏,因此坐潘家的汽車。眾人一齊向外走時,他卻止住腳,說:“我好像落了手表。”獨自走迴去,沿路看見了一個聽差,拉住他問:“有個年輕的小姐,在你們這兒吃飯,大眼睛,長這麽高。”他拿手往自己下巴底下比了比,“你可知道是哪一家的?”


    聽差冥思苦想,不得結果,苦了臉:“爺,這樣的小姐多了,我怎麽知道是哪一位?您倒是說說她穿了什麽顏色的衣裳,我還能問問。”


    誰知自衡迴憶不起來她穿的顏色,也許是丁香紫,也許是豆青,誰曉得呢,總之隻記住了一張臉。他終於記起來一點線索:“她襟上別了一枚小花。”


    聽差道:“今天關家五爺帶了他的三個妹妹來,三位小姐都別了朵花呢。”


    自衡忙問:“那他們人走了麽?”


    聽差道:“這不是,也就三五分鍾前走的。”


    自衡隻覺若有所失,事情偏是這樣湊巧,想起她的臉,整顆心浸泡到失望裏去,胸膛沉沉的歎了一口氣。


    聽差道:“我算是明白您的意思了,您不必著急,關府在這城裏沒長腳跑不掉,想找這位小姐,隻消去打聽便知道,還不是易事一樁。”


    ps:寫這章的時候聽著一首歌,loveisalosinggame-amywinehous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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