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深冬光景,在日光下短暫存續片刻的溫暖與光明,怎能算是真正的溫暖與光明。


    “王爺。”


    黑暗中的紗幔之後,韶域輕聲喚道。


    “您該迴去了。”


    紗幔翻飛之下,陰沉暮色之中,韶域看不清容謹的輪廓,隻能看到灑在地上的,一個在輪椅之上清瘦又病態的孤影。


    “咳咳咳……”


    那人輕咳了幾聲,才應了一聲。明明清澈如水的聲音,入耳卻如灰燼般枯槁。


    “好。”


    韶域推著容謹的輪椅,在一條剛剛夠一台輪椅通過的漆黑窄道中,“吱吱呀呀”地走著下坡路,走啊走啊,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就這樣,一台輪椅兩個人,一直到入地餘二十尺的地方,才終於看到路的盡頭。


    那是一扇與銅牆鐵壁無異的機關門。


    韶域上前去,熟練地搬弄著極其複雜的機關,直到“哢嚓”一聲,機關門向後隱去,露出了裏麵的玄機。


    那是一間地下密室中,一眼掃去,目光隻能止於明暗的界限,卻看不到密室的邊界。


    在密室的中央,有一根約有十餘人高,五餘人粗、無枝無葉的木樁突兀得聳立在那裏。


    那木樁顯然有了驚人的年齡,方能生出那般看起來就令人生怖的斑駁的樹皮,就像是被一張張燒焦了的人臉麵皮組成一般。


    那就是傳說中,隻要人還還有一口氣,就能吊住人命的,蜀南容氏家世世代代守護的長生柱。


    而在長生柱之上,拴著幾根極粗的鐵鏈,是那無邊的昏暗之中,唯一晃眼的存在。


    韶域推著容謹一直到那柱子旁邊,才停了輪椅。


    之後韶域什麽動作也沒有,而是輕聲喚道:“王爺……”


    那聲音,是征求意見,也是於心不忍。


    十幾年過去了,連韶域這個旁觀人,都還是沒能習慣這樣殘忍的事情。


    “嗯。”


    然而容謹反而平靜淡然許多,雲淡風輕地應了一聲,麵色比聲音還坦然。


    韶域在心中重重歎了口氣,卻也隻能無可奈何走到容謹麵前半步的位置,緩緩蹲下了身子。


    “王爺,得罪了。”韶域說道,卻沒等來容謹的隻言片語。


    容謹的頭微微偏著,目光已是死寂一片,纖細至極的手指輕輕扯下胸前係住大氅。


    像是落花一樣,佛頭青色的大氅從容謹身後滑落,掉在了輪椅上,露出了裏麵月白色的單衣。


    沒了大氅的包裹,容謹嶙峋的一把瘦骨在已經很寬鬆的單衣上刻出一段段令人心驚的骨骼紋路。


    韶域不再多言,一隻手攬住容謹輪椅上的雙腿,另一隻手小心翼翼伸到容謹的身後。


    而後韶域輕輕一起身,就將容謹輕輕鬆鬆地帶了起來。


    身高比韶域還高出不少的容謹,輕得就像一把幹柴,隨便就能折斷一般。


    然而容謹是不是比自己高,韶域早已經忘記,畢竟容謹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站起來了。


    韶域帶著容謹一步步向木樁走去,容謹雪白的衣袂像是落雪一般,從容謹身上穿過,一直灑在地上,一路搖曳,無依無靠。


    韶域步履小心,一直走到了木樁邊緣,才緩緩將容謹放下,一隻手扶著容謹靠在柱子上,另一隻手伸到鐵柱上拿下一根鐵鏈的一端。


    這是他第不知道幾百次將容謹拴到長生柱上去,但盡管如此,每次在動手的時候,韶域還是會於心不忍地猶豫了一下,才將那鐵鏈從容謹胸前穿過,一直拴到容謹的另一邊身側。


    韶域就這樣一根根地拴著,從容謹的脖頸兒一直拴到腳腕,將容謹牢牢固定在長生住上。


    整個過程中,容謹就隻是安靜地等待著,目光垂在麵前的地上。


    在粗大的長生柱的映襯之下,原本就瘦如枯枝的容謹看著更高了幾分,卻更瘦弱許多,每一根拴著他的鏈子都要比他的身子骨還粗一圈。


    隻是看著就能感覺到,在容謹已經被磨損得生出繭子的皮肉之下,骨頭十幾年如一日,仍舊被硌得生疼。


    然而容謹沒有露出絲毫異色,隻是垂著頭,眉眼也低垂,過於精致的麵容沉寂在一片死靜的陰雲之中。


    而他的眼神,明明隻是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卻猶如已曆經滄桑的百歲老人一般。


    曆經磨難,雖沒能將世事看淡,卻已經將生死輕擲。


    那是一種絕望許許多多次後的,無奈的無奈。


    從出生起沒幾天,容謹就住在了長生柱上,這一住,就是十幾年沒有離開過。


    有長生柱的供養,容謹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睡眠。


    他就隻需要半夢半醒、晝夜不分地熬著時間。


    有時候他知道自己活著,有時候卻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很久。


    一直到半年前,容謹的身子稍稍好了一些,終於可以讓他白天短暫離開長生柱,去真正的人間看一看,雖然他的人間仍舊是那不大的小園。


    然後當華燈初照,萬家燈火之時,他再迴到他的長生柱上來。


    將容謹固定完後,韶域看了眼容謹,終於還是艱難地道出:“王爺那我就先走了,您……”韶域咬了咬牙,才又道,“您好好休息。”


    容謹仍舊垂著頭,被細長睫毛覆蓋下修長的雙眼已經完全空洞,像是深冬老林的寒窟。


    韶域最終還是退了出去,在關上機關門的那一刹那,他最後向裏麵看了一眼。


    長生柱上,美而易碎的少年,注定無法長生。


    “砰”的一聲,密室再一次恢複了遠離地麵所應有的死寂,就像是另一個與人間剝離開來的空間。


    在這空間裏,就隻有一年四季、從早到晚的昏沉,四盞永不熄滅的油燈,一根生自亙古的古木,以及一個易逝的少年。


    昏沉之中,長生柱的紋路中從暗至明透出點點光亮,那是源於大地深處,千萬年前的能量。


    “噗”,一口鮮血,潑墨般灑滿容謹麵前的地麵,帶著幾分頹喪的美感。


    然後就是,一夜不眠。


    妍兒……妍兒……快來救救我吧……


    容謹心裏想著,大約也是在唿喊,大約也有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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