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鶩飛不知道該不該迴答這個問題。


    你是誰?


    這個問題從魔的口中問出來,總有幾分奇怪和詭異。


    不僅僅因為對麵是一隻魔,關鍵是魔正變成他的樣子,就好像他的影子。


    於是感覺上就是自己的影子在問自己:你是誰?


    可是這世上,又有誰能說清楚自己是誰呢?


    齊鶩飛也說不清。


    他曾經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一個在社會中掙紮的普通的年輕人,有著看似美好實則虛無的前途以及看似掌控在自己手中實則早已注定的命運。


    然而一麵古老的鏡子改變了命運,他來到這個世界,脫離了凡俗和塵世,有了可以追求的大道和更加光明的未來。


    當他以為成仙就是自己的終極目標的時候,一切又發生了變化,變得不可捉摸,變得離奇古怪,變得莫名其妙……


    對,就是莫名,就是奇妙。


    他本隻是黃花觀的一個小小修士,忽然就成了萬教的教主,天庭曾經的頭號通緝犯。


    他的師父,原本隻是一個精明小氣的窮道士,忽然就成了上天入地的神人,至今逍遙不知去了何處,隻做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


    盤絲嶺原本隻是一座荒野之山,黃花觀隻是一座沒有香火的小道觀,忽然就成了湧金泉的所在地,山上忽然就多了許多神獸。


    去一趟麒麟山就撿一隻麒麟迴來,去一趟獅駝嶺就撿一隻白虎迴來,去一趟西海就撿一條美人魚迴來,就連花果山也送了一隻猴子來……


    隔壁的狐狸原來已修行千年,多年看門的老狗竟然是盤瓠,養了上百年的天蛛化形成了人,而山下城隍司裏原本準備撮合給師父的寡婦怎麽就成了自己前世的愛人?!


    ……


    這一切,不管他的事,師父的事,還是山上那些妖精的事,若是被天庭知道了,隻怕是要派十萬大軍來剿滅的。


    他知道當年齊天大聖的故事,但自己現在還沒有齊天大聖的本事,可以一人獨擋十萬天兵,綁到斬妖台上也殺不死。也沒有那樣的運氣,觸犯了天條,得罪了天神,還能被招安到天上去做官。


    他隻能低調又低調,小心又小心,一步一步地走。


    他不知道該走向哪兒。


    成仙,還是成魔?


    做官,還是造反?


    命運在他麵前出現了岔路,大道似乎分而為二,他想要統合重新歸一,卻顯然做不到。他將麵臨一個重大而艱難的選擇。


    他用還沒有準備好來搪塞自己,拖延時間,但他心裏很清楚,這個選擇必須要做,無法迴避,隻是早晚而已。


    而現在最大的問題卻正是麵前的魔影問出來的那個:你是誰?


    我是誰?


    齊鶩飛也很想知道。


    於是他在心裏問自己:我是誰?


    他是齊鶩飛,又不是齊鶩飛;


    他是尹長天,又不是尹長天。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誰?


    ……


    他一遍遍地問,卻始終沒有答案。


    內心開始煩躁,不安,他開始抓狂,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他不知道要殺誰,可能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要毀滅一切。


    這是多麽可怕的念頭!


    始終有一絲理智在扼製他的衝動。他知道,那是他的清明,是他的靈魂,是修行多年的正念積累。


    可是念頭依舊強烈。


    這讓他無比痛苦。


    他的淚水從眼眶中流出,就像凡人一樣。這是一種許久不曾有的感覺,自從修行以後,早就沒有眼淚了。


    對麵的魔也流出了淚,正如他的影子一般。


    他看見那淚是赤褐色的,像血一樣。


    不,那就是血!


    它從眼角流出,凝聚成滴,落到地麵。


    地麵如水般的蕩起了漣漪。


    血滴沉落水中,軌跡如紅色的絲帶。


    水底躺著一個人,和齊鶩飛一模一樣,像他的另一個影子,但不是黑色,而是白色,蒼白的。


    血滴落在他的胸口,滲進了皮膚,融入了心髒。


    齊鶩飛感覺到心口一痛,仿佛被針刺了一下。


    水麵忽起了波浪,人影在混亂的光線中變得模糊,唯他的臉雖然扭曲卻清晰可見,隻是沒有了五官,慘白得猶如死亡本身。


    齊鶩飛聽見一個聲音,幽遠深邃,仿佛來自地底:


    “你就是我!”


    接著,河流翻滾,那張臉從河底緩緩上浮,越來越巨大,向著齊鶩飛貼近,一直到他的鼻息。齊鶩飛的鼻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你就是我!”


    他又聽見這個聲音,這一次,來自他的內心深處。


    緊緊抓住最後一絲清明,齊鶩飛咬破了舌尖,隨著一口鮮血噴出,用盡最後的力氣念出咒語:


    夕惕若厲!


    魔音滾滾,從遙遠的天邊如雷而來。


    鮮血如雨,穿透那慘白的無麵之臉。


    空間豁然炸開,光影迷亂。


    滿地都是血,如洪水一般洶湧開來,所過之處草枯木朽,連石頭也在腐爛。


    天空翱翔的仙鶴發出淒慘的戾聲,鳥獸向遠處奔逃。


    血魔正在蘇醒,千裏之地盡赤。


    齊鶩飛站在這血的洪水的中間,看著血洪不斷擴散,他知道自己犯了錯,不該把血魔放出來,不管五莊觀的人如何,這裏的生靈並無過錯。在這靈氣充沛之地,每一根草,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可能開啟靈智,卻因這無妄之災而白費了千萬年的修行。


    草木不易,生命難得,齊鶩飛感覺心口隱隱作痛,仿佛剛才幻念中那一滴血是真真實實的,至今猶在,並將永恆地在他心上。


    他拿出五色縛妖索,想要把血魔再次捆上。可是滿地的血洪,漫漫遠遠,哪裏來的本體?找不到魔物的本體,神念無處著落,就算有繩子,有咒語,也無法使用。


    他拿出身上所有的劍,無數道劍氣射向地麵,企圖殺死這滾滾的洪水。


    劍氣所過之處,血水被劈開,冒起陣陣青煙,夾雜著刺鼻的焦臭。然而,洪水豈能被斬斷?抽刀斷水水更流矣!


    就在這時,虛空中伸出一條袖子,袖口迎風張開,朝他飛來。


    光影變換之間,齊鶩飛和那滔滔的洪水都被裝了進去。


    袖裏乾坤!


    鎮元大仙出手了!


    齊鶩飛一陣激動。


    這裏果然是萬壽山,沒有走錯地方,他的目的達到了。


    不過他依然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愧疚,山上的草木無辜,枯朽了那麽多,這賬要算在他的頭上,得損失多少功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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