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彎腰過去抱她,她就已經一溜煙地跑了進去。


    最近雖然我們總是見麵,她也明白我是媽媽,但她始終跟我不親近,如果有機會去找我爸爸,她是一定不跟我呆著的。


    我也就沒有追迴去,和孟簡聰一起迴去,期間他的手機在響,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調了靜音,交給了身後的女傭。


    我問:“是誰?”


    “是晴嵐。”他的神態略有些別扭:“她通常都沒什麽事。”


    我問:“沒什麽事還打給你?”


    他朝我看過來,似笑非笑:“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聳聳肩:“如果不想接,就把電話過濾掉,既然給了她私人號碼,就意味著你會接聽。重點是,現在你又沒什麽要緊事。”


    “所以呢?”他問。


    “所以我好奇呀。”我說:“我隨口問問,如果涉及隱私,請你包含咯。”


    他笑了,搖了搖頭:“不涉及什麽隱私。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是她想跟我交往。”


    我問:“你對她沒有感覺?”


    他微微揚起眉:“你這話是以什麽立場問的?”


    “朋友的立場。”


    “哦。”他不置可否地嘟了嘟嘴巴:“我沒有對朋友交代私事的習慣。”


    “哦。”我說:“那就算了。”


    他皺起眉頭:“你怎麽不上鉤?”


    “畢竟我不是魚。”我說:“我真的隻是出於好奇,你都說是私事了,我怎麽能再問下去?”


    他又笑了:“好吧,其實也沒有那麽隱私。當時我幫她,是因為覺得她有些困難,後來知道她的情況,就越發同情,但我對她沒有感覺。”


    “她的情況很可憐?”


    “很可憐。”他說。


    我問:“但她很喜歡你?”


    “對,不過,她並不了解真實的我,可能在她的眼中,我隻是一個生活優裕、心地善良、詩情畫意的男人。”


    我說:“我覺得她的看法沒錯呀,看來我了解的也不是真實的你。”


    他露出一臉無奈:“你明明見過我的腿。”


    “那條腿沒關係吧。”我說:“繁音是精神病,照樣娶得到老婆,生得了孩子。”


    他立刻就接上:“但他老婆不肯跟我在一起。”


    我一愣,不由看向他,見他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便說:“雖然我爸爸希望我跟你在一起,我也覺得,如果我還沒有遇到繁音,或者,如果跟他糾纏沒這麽深,那我一定願意試著跟你在一起。但現在太晚了,作為一個女人,我失敗極了,也一無所有,更加沒有精力再經營任何感情。”


    他笑了:“你的話是不是可以總結為,覺得對方不錯,但還是不喜歡,因此寧可說自己不好?”


    我禁不住一愣:“也可以這麽說吧。”


    “那就和我一樣。”他說:“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可我對她沒有感覺。”


    “可你明明很好。”


    “我也覺得你很好。”他半真半假地說:“我很喜歡你。剛剛你那麽認真地拒絕我,幾乎把我的心傷到了。”


    明明知道他們不是一類人,但我還是忽然想起了蒲藍。我想是因為很少有男人向我告白。


    這句話我完全接不上了,囁嚅了好一會兒,還是他自己轉移了話題:“你剛剛提那種要求,是在期待他可以痊愈麽?”


    “不是。”


    “那是……”


    我說:“很多年前,就有許多頂尖心理醫生和精神科醫生告訴我,他的病沒得治,是我一直不信,現在我信了。瘋子就該留在精神病院。”


    他說:“原來如此。”


    我說:“對了,你還記得……我那些照片的事嗎?”


    “這件事我沒有在辦。”他說:“你爸爸說他會處理。”


    “他知道了?”我忙問:“他用那些照片威脅我爸爸了嗎?”


    “是我告訴他的。”孟簡聰說:“等到被威脅再告訴也未免太晚了。你不要急,你爸爸一定能成功拿迴照片,而且不會饒了他。”


    “哦……”


    “怎麽了?”他問:“臉色突然這麽差?”


    “突然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我說:“其實比這更糟糕的我也經曆過,但這件事讓我特別難受。”


    我能感覺他正看著我,但謝天謝地,他什麽也沒說。


    我繼續說:“尤其是繁音後來又變這樣。相比蒲藍,我更恨他……”


    他依然沒說話,不一會兒,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我。


    我先是遏製不住地哭了一會兒,又猛然反應過來,試圖推他,但他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他的腿畢竟有殘疾,我擔心將他推倒,隻好不再推搡。


    其實,我能感覺到他雖然抱著我,但這擁抱是不帶****的。我想是我太敏感了,他和蒲藍不一樣,他是個單純的人,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占我的便宜,隻是想給我支持。


    我這樣告訴自己,沒有再推搡。


    繁音的事我根本不需要考慮,精神病院就是我理想中的懲罰方式。


    我再次將我考慮好的決定告訴我爸爸時,他沒再提出任何異議。


    直到開庭前一天,我們依然沒有念念的消息。


    孟簡聰陪我迴去開庭,飛機飛了一整夜,下飛機時,剛好是早晨。


    柏林現在已經入冬,天氣陰沉沉的,空氣濕冷。街道邊的房屋頂上鋪著薄薄的積雪,道路兩旁的樹上也是一派銀裝素裹。


    我們在去住處的路上看到了我以前的房子,連忙叫停汽車。


    因為長時間沒有整理,花園裏已經雜草叢生,門也髒兮兮的。我想進去,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帶這扇門的鑰匙,隻得作罷。


    一從花園出來,對麵的立刻傳來打招唿的聲音,我想了一下,才迴憶起這是我們以前的老鄰居。


    老人家本來年紀就很大了,如今看起來更老。我過去同他打了招唿,他讓我等著,轉身迴家裏轉了一圈,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樣東西,是鑰匙。


    “你丈夫來過,讓我交給你。”


    我接過鑰匙問:“他什麽時候來過?”


    “夏天的時候。”他眯起眼睛吃力地迴憶著,說:“我的記性不好了,隻記得是幾個月之前的事了。”


    繁音一直跟我在一起,看來他所說的是他離開這裏去美國之前。


    我道過謝,又與他閑話了幾句,便迴去開門。


    家裏依然空空的,但看起來非常幹淨,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打掃過。


    我招唿孟簡聰一起進來,找到咖啡豆,見還沒過期,便打開咖啡機磨了兩杯。


    孟簡聰住慣了別墅,鐵定不習慣這麽逼仄的小房子,因此顯得饒有興趣,不住地四下打量,我說:“這是我結婚時候的房子。”


    “真精致。”他語氣有些微妙。


    “是小了點,”我以為他是這個意思:“但兩個人足夠了。”


    “我倒不覺得小,”他說:“隻是沒想到你結婚時居然是在這樣的環境裏住。”


    “那時候他是第二人格。”我從書架裏抽出那本有些老舊的書,扉頁上還有小甜甜的簽名。這本書是特意送給我的,所以上麵還寫了一句: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説於桑田。他其實不會寫什麽漢字,這幾個也練了很久,因此看上去中規中矩。


    我把書遞給孟簡聰:“你看,他的書銷量還很高呢。”


    孟簡聰接過書,翻了幾頁,說:“真讓人意外。”


    “你不知道這些?”我以為他什麽都清楚:“我爸爸沒告訴你嗎?”


    他搖頭:“他隻說你是被他們誑了,嫁給了一個精神病,在他身邊受苦。”他再度環顧四周,說:“唯一的女兒嫁人了,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喝這樣味道的咖啡,如果是我,也無法接受,何況還有更辛苦的。”


    我說:“都過去了。”


    孟簡聰便沒說話,翻了翻書,裏麵忽然滑出一張紙片。


    我過去時他已經撿了起來,看了一眼,且愣了一下。


    我拿過來一看,原來是我跟繁音的結婚照片。


    照片上泛著老舊的顏色,我們兩個靠在一起,背景是政府大樓那棵開滿粉色小花的樹,那棵樹至今仍在。


    背景處還可以看到羅曼的裙擺,她是我最後一個朋友。


    照片上的我跟他都十分青春洋溢,尤其是我。我忍不住看向窗戶的方向,那上麵倒映著我如今的臉,雖然那麽模糊,卻還是看得出倦色與老態,無論怎麽保養,都再也無法迴到最初。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切實地體會到時間的流逝,它來得如此直白,又如此殘酷。


    我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見孟簡聰正看我,便笑了一下,問:“我年輕時候也不錯吧?”


    “現在也很漂亮。”他的答案是所有情商夠用的男人的標準答案。


    “謝謝。”


    他笑容更深:“笑起來就更漂亮了。”


    我迴避了他的目光,說:“謝謝。”


    我來到廚房,找了一隻小鍋子,用點蠟燭用的點火器點燃了照片的其中一角。火舌舔著照片的邊緣,先是卷掉了我的裙擺,繼而卷掉了他的西褲,慢慢往上,最後將我們十年前的笑容全都化為灰燼。


    隨著開庭的日期越來越近,我的心情反而越發平靜。無論是離婚還是念念的安危,事到如今都已不可更改,我隻要被動地接受結果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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