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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欽叟兄。”


    沈謙輕輕拂袖站起了身,雖然淡然的向唐恪報以一笑,但目光向其他生員一掃,卻已經滿是不屑。


    沈謙如今還屑什麽屑?原來他還抱著以和為貴的心態不想和這些人起衝突。如今麽,他並不是看不起這些人,而是絕對的看不起他們。你說一幫也就剛剛進了內舍不到一年,今後有沒有本事闖進上舍還不知道的人就好意思在這裏動不動就看不起別人,排擠別人,甚至有人一哄架,仗著人多連臉都不要了……你們鬧清楚別人的來路了麽?


    就這素質和心胸也好意思開口閉口君子?先別說在座的這些人至少百分之八十進不了上舍,就算真有本事進上舍又能怎麽著?上舍僅僅是官學的尖子班,與人數雖然稀少,但卻以超精英化為培養目標的各私學相比並沒有什麽優勢可言,就算科舉考試最基層的發解試也得費勁吧唧的才有希望確保解額,而且取解率一般也就在三分之一左右,進了京之後更是得有九成被刷迴來,好好算算這是多低的比例吧。


    這說的是上舍生。外舍生除非神威大發,否則根本不用考慮仕途兩個字,也就學點文化為今後多創出條謀生門路罷了,所以沈邁才會對沈誠那些已經進州學有些年數的人不抱什麽希望。至於內舍生也就是瘸子裏拔將軍,比外舍生好那麽一點兒,還有點希望進上舍而已,這滿屋人恐怕都沒有一個能考上進士的。那你們還有什麽資格眼高於頂,看不起別人?


    沈謙倒不是覺著自己一定比別人強多少,但和這麽一班自以為是的人為伍卻實在沒什麽興趣了,對著坐在講台後發愣的孫學諭躬身拱了拱手,這才向滿舍環顧了一周笑道:


    “諸位學兄剛才所言小弟頗有些不認同,孔聖曾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話就在《禮記》之內,小弟相信以諸君才學根本用不著現去翻書。何為人?氓民也好,君子也好都是人,都有此大欲。而飲食男女又皆需金玉土地,諸君以為何等君子才有本事不‘順著他們’,卻能除此俗欲呢?”


    說到這裏,沈謙刻意停下來讓眾生員來反駁自己,可當初他們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完全是仗著人多才有人夾在其中不講理否定了這個道理,而且咋唿的還挺響。現在沈謙這麽一說還有誰敢反駁?舍裏自然是安靜的一塌糊塗,就連根本沒瓜葛的唐恪都是臉上微微一紅,接著下意識的坐下了身。


    沈謙對唐恪並沒有什麽惡感,甚至還挺感激他,想到後邊不得不把他的話拿過來直接摔地上,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所以又向他歉意的笑了笑才繼續道:


    “這讓小弟想起了一件事,古之勇者可於虎豹口中奪食。然奪其食,其必暴起搏擊,除非將其殺死,否則別無他法。禽獸尚且如此,人又好得到那裏去?別說奪其衣食,就算……”


    “仲惠兄這話怕是不對吧?讀書人以禽獸比人,心裏還有沒有一個民字?”


    “對呀,如此蔑視生民,如何能算君子?”


    “讀書是要求仕進的,這般心思,唉……”


    ……


    反正今天借著由頭叫開麵了,生員們也沒打算給沈謙留什麽麵子,好容易找到他一個“話柄”,一名生員不等他說完,立刻搶上了話,後邊緊接著便有一大群人跟著“衝殺”了起來。然而沈謙連點話空都沒留,即刻高聲接道:


    “‘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裏頭的‘牧’字作何解?”


    “這……”


    “這個牧字能做此解嗎……”


    這話倒不是孔子說的,可是卻出自孔子也讚賞的大賢左丘明之手,你有本事駁一個?幾位咋唿的最響的仁兄頓時啞了火,倒是有位老兄想反駁一下,可仔細一想,這個“牧”雖說是“治”,但細究起其表達的心態,不就是這個意思麽,於是也跟著啞了火。


    沈謙連看都沒看他們,接著說道:


    “上古之世人少而禽獸眾,若不是有遂人、有巢,如今還有沒人都不好說,所以不可以人比禽獸恰如什麽‘君子在上,氓民在下’的自以為是一般可笑。”


    “謬論!


    又一位仁兄不服氣的應了一聲,接著紅著臉把頭低了下去。沈謙看了他一眼笑道:


    “如今隻是論學,小弟說這些無非是想說君子亦為人,能成君子乃是修身養性約束私欲之故,並非沒有人欲。君子尚且難以摒除人欲,隻可將其盡量約束,又如何強求百姓摒棄私欲呢?做不到這一點卻又強行去做,豈不是無用之學,諸君學之何用?


    所以孔聖的意思僅僅是君子當以忠信義為寶,而輕金玉土地。君子是要治國牧民的,如若也象氓民一般視金玉土地為寶,必將與民相奪,戧民害民,國將不國指日可待,此為治民之要。並非君子不知金玉土地為寶,而是修身之後知道隻有重忠信義而輕金玉土地,方才能國邦安寧,隻有國邦安寧。君子方可安居廟堂,金玉土地相比與此又算得了什麽?


    剛才欽叟兄所說‘意誌不堅者恐為其化’,這句話其實並不是很恰當,這天下有幾人敢說自己絕無私欲,隻求大道?若是頗多這樣的人,我大宋厚幣養士又是為了什麽?莫非是說滿朝堂皆為意誌不堅者?小弟不妨相問一句,朝廷可否削奪全部官員俸祿和生員庠資呢?”


    這迴可實在沒人敢接話了。坐在這裏的生員別看整天大道理不離嘴,其實根本沒什麽實際社會經驗,離開書本就完全兩眼一抹黑了。沈謙突然提到朝廷,他們才猛然迴過神來,可不是嗎,大宋朝廷不就是在用實際行動支持他沈仲惠的觀點麽?這玩意誰敢反駁!


    如今的局麵已經是一邊倒了,沈謙幾句話就把滿屋子生員壓了個喘不過氣來,幹脆也不再客氣,繼續說道:


    “說這麽多其實也就是一個道理,讓君子強行摒棄俗欲根本不可能。君子也是人,不是機器……咳,不是草木,孰能無欲?所以身為君子,應當修身養性,自覺約束俗欲。而朝廷呢,當為君子分憂,褒其善懲其惡,滿足其恰當人欲所需,這樣才能使君子有家國之思,方才談得上教化百姓。


    至於教化百姓,就當知道他們喜好什麽。你連他們喜好什麽都不知道,甚至強說這些都是錯的,君子與氓民如同兩頭牛頂著犄角,還談什麽教化?所以絕不可強行約束其所有俗欲,而是教化引導,褒揚其中的善處,嚴懲其中的惡習,如此才是君子之道。


    孔聖曾言‘有教無類’,說的正是這個意思,並非單指教授儒學,孔聖又曾言‘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豈不正是說自己深知氓民喜好?聖人之言當相互映照著讀,若是斫篇摘句不論其他,以小弟愚見,隻怕有失偏頗。還望諸君慎思。”


    沈謙說著話向滿屋人作了個羅圈揖,然而說出來的話卻讓眾生員很是刺耳。什麽叫斫篇摘句,有失偏頗?這意思不就是我們都學偏了,這輩子也別想考上科舉了麽?!


    很多時候被擠到牆角旮旯裏,人的臉麵比天還大,特別是修養不足的書生更是如此,眾生員見滿屋子二十幾號人居然幹不過一個比他們歲數都小的小書生,心裏那憋屈可想而知,雖然實在找不到沈謙的錯處,可自尊心作祟之下,不少人還是拍著桌子高聲叫道:


    “俗論!俗論!”


    “哈哈哈哈哈哈……”


    這麽簡單的道理都反對,沈謙都快被這幫強牛氣著了,雙手往身後一背,高聲笑了一陣,等他們沒用唐恪和孫學諭嗬斥就心虛的停住聲望了過來,便敞聲笑道,


    “小弟讀的書少,又是年輕氣盛,在諸位飽學君子麵前東拉西扯亂賣弄,實在有些莽撞了,還請諸君見諒。這樣吧,為表歉意,小弟說一個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故事權當賠罪。


    說前唐時候,有一田家翁與一僧人為鄰,這田家翁嫌僧人的庵堂擋了他去田裏的路,便想給那僧人些難堪。有一天僧人在庵堂裏打坐,田家翁就進來問他:你看我像什麽?那僧人睜開眼打量了打量,說:像佛陀。田家翁一聽僧人這樣說,心裏很高興,可想了想卻覺得僧人是在奉承他,於是又說:你知道我看你像什麽?僧人問:像什麽呢?於是田家翁就哈哈大笑說:像肥田之物,現在你看我還像佛陀嗎?僧人又看了看他,說:像佛陀。”


    這個故事自然是改編自蘇大胡子那段典故,不過這典故純屬謠傳,其中的關鍵人物蘇小妹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就算拋開蘇小妹不說,這段故事此時也根本不存在,還不知道要到幾十幾百年後才會被生造出來。而且就算十萬分之一這事是真的,沈謙也不相信蘇大胡子哪天會為這點破事來打自己,所以根本不存在怕的問題。


    沈謙說到這裏故意頓了頓,眼見滿屋人包括孫學諭在內都是一臉茫然的望著自己,忍不住笑了兩聲才道,


    “那田家翁就覺得奇怪了,怎麽我罵他他還覺得我像佛陀呢?是不是我長得當真像佛陀?於是他心裏大是高興,說:當真嗎?那僧人又看了他一眼,擺擺手說:不可說,不可說,不悟難成佛……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段就是沈謙在惡作劇之下自己加的了,說到最後滿屋人更是茫然,雖然怎麽感覺都像是沈謙在罵他們,可又實在想不出到底是怎麽罵的。沈謙被他們那副一頭霧水的可憐模樣逗得實在忍不住了,頓時又是一陣大笑。


    滿屋子裏都是沈謙的笑聲,而在舍門之外,那個五十餘歲的儒者捋著淡淡的胡須聽完沈謙前邊的故事,略一琢磨接著就是會心一笑,但沒曾想沈謙接著又冒出後頭那段話,他猛然一愕之後,登時“撲哧”一聲笑噴了出來,伸著頭從窗子往裏看了一眼,接著拽著身邊那位也在捋須輕笑的七旬儒者向院門口走去。而強淵明他們哪敢怠慢,自然是連忙追了上去。


    到了院門口,那儒者笑微微的對強淵明問道:


    “說禪的那位生員歲數看著著實不大。他叫什麽名字?”


    “呃……”


    強淵明可實在有點不敢說,可那儒者都已經問了,他又不好不迴答,猶豫了猶豫才道,


    “迴先生話,他叫沈謙。”


    “沈謙?”


    那儒者略帶著詫異微微吸了口氣,下意識的問道,


    “他是哪裏人氏?”


    強淵明艱難的咽了口唾沫道:


    “呃……錢塘縣西溪。”


    “西溪?!他怎麽在內舍?!”


    那儒者聽了強淵明的話先是一愕,但接著卻詫異的向院子裏撒望了兩眼。與他同來的那位七旬儒者同樣也是一岔,但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麽,嘴角向上一彎,幹脆不說話了,隻是眯眼微笑著捋起了胡須。而強淵明卻不敢怠慢,連忙點頭應道:


    “正是內舍,他……唉,那幾個生員實在是……”


    “噢……嗬嗬嗬嗬……”


    那位儒者忽然像是想明白了所有事,頗有些許悵然的微微歎了口氣,但隨即便釋然的笑了,抬手緩緩捋了幾下淡髯,轉頭對身旁那位七旬儒者笑道:


    “好好的機鋒就因為心境不對,硬生生的讓他自己給說破了,嗬嗬嗬嗬……公濟兄,此子如此頑劣不堪,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那位七旬老者可不這麽認為,依然眯眼緩緩地捋著白須保持著淡然的微笑,極為自得的微微晃了晃頭,矜持的笑道:


    “為何笑不出來?若是屁股後頭一群瘋狗追著咬你,我就不信你蘇老坡不急。”


    “哈哈哈哈,公濟兄還真是護……嗬嗬嗬嗬……”


    那儒者仰頭一陣舒暢的大笑,本來想擠兌那七旬老者一句什麽,但瞥眼看了看誠惶誠恐的強淵明,卻接著不說了,隻是捋須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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