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他此刻不可能來硬的,這裏畢竟是姚興的地盤。他所謀者大,不會冒這種風險的,所以我並不擔心。


    腳下漸漸飄起霧氣,他的聲音在霧中浮沉飄蕩:“這些年來,隻要對我有用的女人,我都抬進了後宮,我也有了不少孩子。可我的後位空了十六年,隻要你不願意,日後也會一直空下去。”他垂頭苦笑一聲,“這次來找你,其實早知你仍會拒絕。可我不甘心,總要試一試,一定要親耳聽到才能徹底死心。”


    我踏前一步,跟他並排站著,一同望向遠處的山巒:“蒙遜,我來此隻能待半年。如今,隻剩下一個月了。”


    他訝異:“你要去哪裏?”


    我仰頭看天,苦笑一聲:“迴到我本來的地方。”扭頭看向他,聲音有些沉悶,“蒙遜,我不屬於這裏……”


    他定睛在我身上,目光裏是無限留戀:“艾晴,若你有一絲一毫的心思在我身上,我便會不顧一切帶你走。可惜……”他黯然搖了搖頭,“你說得對,即便我擁有了江山,也換不來不屬於我的人。你對我而言,永遠是觸碰不到的美好幻想……”


    他停頓片刻,勉強笑了笑:“無論如何,此次長安之行能再見到你,已是上天恩德,我知足了。”


    我吸了吸鼻子:“蒙遜,我也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再過一段日子,我便會隨使團迴北涼。”他停頓一下,忍不住握住我的手,聲音有些急切,“此生,還能再見到你麽?”


    我沒有言語,隻是仔細地看著他。他滄桑的皺紋,酷酷的絡腮胡,挺拔偉岸的身軀,深不見底的雙眸,這一切,是他在我心中最後的定格。從此之後,時空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


    低頭看到他的大手包著我的手,我抽出手來。他眼裏閃過一陣失落,我卻反握住了他的手。蒙遜一愣,抬眼看向我。


    我握住他的手上下搖一搖,笑道:“這種握手的方式,在我們那裏,是對待朋友所用。”


    他怔怔地有些迴不過神:“朋友?”


    我點頭:“在我們那裏,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他低頭看了看我們相握的手,用力緊握,帶著鐵血男兒少見的柔情,豪邁大笑:“好,不能得你為妻,得你為友也算不錯。”


    我看著蒙遜,燦爛地笑了。與他認識這麽久,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麵前徹底放鬆下來。


    日光穿破雲層,他微眯了眯眼,愈發顯出沉穩的氣勢:“十六年前,我曾答應過你善待百姓,尊儒重教,舉國奉佛,這些我都做到了。可惜現在姑臧落在姚興手中。不過你放心,我答應過你要替法師完成在天梯山開鑿石窟,建大佛寺的心願,他日待我奪了姑臧,我必會做到!”


    我放開他的手,衷心地感謝:“謝謝你,蒙遜。”


    有人從林蔭小道匆匆奔來,到近前對他微微躬身:“李大人,羅什法師與覺賢法師的辯論快開始了。”


    他對手下點了點頭,看向我,語氣波瀾不興:“該走了。”


    我半垂下眼簾,輕聲說:“我也該走了。”


    我們都明白這“該走了”是何意。他深吸一口氣,最後再看了我一眼,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向下山的路走去。我盯著他高大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長談,以後,再無機會。


    我趕到草堂寺,大殿上已是人滿為患,前頭的貴賓席上坐了姚興和太子姚泓及一眾皇親國戚,我隻找得到角落最偏僻的一個位置。覺賢穿上了最隆重的袈裟,看得出他略有些緊張。而羅什是眾人目光所矚,卻一身尋常僧衣,神態淡然,仿佛不被周遭一切喧囂打擾,隻在蒲團上盤腿靜坐。


    羅什掃視大殿內眾人,我怕他看不到我,摘下脖子上的艾德萊絲巾,高舉著手揮舞。他看到了,嘴角浮起一絲溫暖的笑意,衝著我的方向微點了點頭。姚興敲響木魚,辯論開始了。


    羅什跟覺賢的辯論一開始,大家就傻眼了。覺賢漢文程度隻能說生活用語,此刻他是以梵文來辯。在場負責翻譯的是通梵語的寶雲,他一邊用筆記錄,一邊說出漢文意思。


    根據寶雲記錄的這場辯論為:


    什問曰:“法雲何空?”


    答曰:“眾徽成色,色無自性,故唯色常空。”


    又問:“既以極徽破色空,複雲何破一微?”


    答曰:“群師或破析一微,我意謂不爾。”


    又問:“微是常耶?”


    答曰:“以一微故眾微空,以眾徽故一微空。”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為寶雲根本聽不懂。別說寶雲,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聽得一頭霧水,估計也就耶羅僧肇那幾個大弟子能懂少許。我雖會梵語,也隻限於日常對話,從他們一開始交鋒,我就一個字也聽不懂。羅什和覺賢的辯論,堪稱佛教史中最抽象難度最高的一場論戰。


    羅什和覺賢一來一往論戰了一個時辰,兩人臉上均是嚴肅得可怕。雖然聽不懂,在場卻無人敢出聲,都屏聲靜氣看著兩人的麵部表情。隻見覺賢額上汗珠漸漸滲出來,而羅什卻是神色自若。


    羅什用梵語說了一句,覺賢似是愣住。兩人相對許久,覺賢始終沒有說話,隻是臉色越來越黯淡。


    羅什突然站起,對姚興合十行禮:“陛下,辯論已結束。”


    所有人都愣住。雖然聽不懂,可剛剛那氛圍不像是論戰結束了呀。姚興有些結巴:“那,誰輸誰贏?”


    羅什平靜地迴答:“沒有輸贏。”


    覺賢似是一愣,迅速看了羅什一眼。姚興身後的赫連勃勃有些急了,問覺賢:“真的沒有輸贏?”


    覺賢垂下眼,沒有做聲。


    那一天直到散場,覺賢都不再說一個字。既然在場沒有其他人可以判斷,姚興隻能根據羅什的話為這場辯論下了結論。


    這場論戰,隻在史書上記錄了前幾句內容。到底誰輸誰贏,成了史書上懸而未決的疑案。


    ――――――――――注解―――――――――――――


    羅什與覺賢的辨論,記載在慧皎《高僧傳 佛馱跋陀羅》上。


    慧皎《高僧傳 佛馱跋陀羅》:“賢在長安,大弘禪業,四方樂靜者,並聞風而至。但染學有淺深,所得有濃淡,澆偽之徒,因而詭滑。有一弟子因少觀行,自言得阿那含果,賢末即檢問,遂致流言,大被謗黷,將有不測之禍。於是徒眾,或藏名潛去,或踰牆夜走,半日之中,眾散殆盡,賢乃怡然不以介意。……於是與弟子慧觀等四十餘人俱發,神誌從容,初無異色,識真之眾,鹹共歎惜,白黑送者千有餘入。”


    作者按:關於羅什與覺賢的爭論導致覺賢被驅逐出長安,沒有任何文獻指明是羅什所為,但有學者認為是羅什背後授意。覺賢是否真為羅什所驅逐,現在也無人確切知道了。“一山不容二虎”,羅什與覺賢的空、有矛盾,勢必得有一個離開。作者因為對羅什的偏愛,所以讓羅什的弟子們來組織驅逐,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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