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貼上溫暖的柔軟。迷糊地睜開眼,一雙淺灰眸子近在咫尺。滿室光亮中,他噙著淺淺的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窗外傳來清脆的鳥啼聲,這麽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臉有些發燙,這是我在有了小什後第一次睡到這麽晚。有多久,沒有睡得如此安寧了?


    漱洗後,跟他一起吃過早飯。敲門聲響起,一個恭謹的年輕聲音傳入:“師尊,陛下派人來告,再過半個時辰便到師尊處。”


    我笑了,就知道姚興會來。他也算夠人情味,給了我們完整的兩天後才來。羅什開門出去,門口那個恭謹的聲音再度響起:“陛下還說,希望能見一見——師母。”


    “師母”這兩個字咬得猶豫不決,聽上去很是別扭。我笑一笑,繼續在房裏疊被子。


    “僧肇,你隨為師進屋。”羅什歎了口氣。


    我奇怪地望向房門。這兩天,無論弟子送來什麽東西,都是他到屋外去接,從沒有讓一個人進來過。


    一個年輕的僧人局促地踏進屋,站在窗口陽光透進的地方半垂著頭。我打量一下,年紀不超過二十。眉清目秀,身體單薄,陽光照耀下如同一張透明的白紙。


    “艾晴,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羅什走近我,向我介紹。


    我知道他。羅什到了長安後收徒三千,人才濟濟。其中最有才幹的被稱為什門四聖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漢人弟子中,他跟隨羅什時間最長,受益也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論文,後人合編為《肇論》,成為三論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僅三十一歲便病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為。


    正打量著這位留名後世的年輕僧人,聽得羅什輕聲說:“狗兒,你以見母親之禮跪拜吧。你的性命,正是師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時抬頭!不置信地看向眼前這個文弱的年輕僧人,已經辨不出當年抱在手中的模樣了。狗兒?僧肇是我當年收養的狗兒?


    “師尊!”僧肇失去鎮定,顫抖著聲音問,“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師母?當年在姑臧受我親母所托,饑荒中救我一命的師母?”


    羅什凝重地點頭:“別人可不認師母,唯獨你不可以。”


    “師母!”僧肇跪地而泣,“狗兒感激師母救命之恩!若非師母,狗兒也與父母一道葬身災亂,更不會拜在師尊門下習法。”


    我含淚將僧肇扶起,他今年應該十八歲了。自我走後,羅什將他帶大,順理成章拜了羅什為師。難怪僧肇跟什門十哲其它人比起來年紀最輕,卻是得羅什真傳最多的大弟子。這十六年的朝夕相處,他與羅什,不但是師徒,更有父子之情。


    與僧肇再說了會兒話,姚興快要到了。羅什牽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裏待了兩天,沒踏出房門一步。之前渾渾噩噩,根本沒注意自己身在何處。隻依稀記得在草堂寺裏與他相見後,他擁著我走了不到一刻鍾。可見他的住所離草堂寺不遠,卻不在寺內。


    在陽光下眯眼打量這個庭院。一個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邊是鬆柏,一邊是臘梅,種滿各色花卉。正是臘梅花開時節,幽香陣陣,襲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旁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軸線上五開間的重簷歇山式主屋,雕梁畫棟裝飾精美。兩側廂房也很典雅華美。


    一路上有仆人在打掃,還有僧人進出,看見他大方地牽著我的手,都不勝詫異。羅什吩咐仆人喚我夫人,僧人喚我師母。理家之事,日後由我來做主。還見到了幾個羅什的龜茲弟子,他們都認出了我,莫名驚詫,卻對我畢恭畢敬。我也不想多解釋什麽,隻是笑著告訴他們,我自娘家迴來了。


    “師母!”


    一聲激動的唿喚,我扭頭,見到一名中年僧人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向我走來。長相明顯是西域人,留著濃密的兩鬢胡須,走到我麵前便行大禮。


    他行動不便,我攔著不讓他行禮。眯眼打量,有些眼熟,卻實在不敢認:“你是……”


    “我是耶羅啊。”他憨厚地笑了。


    我驚唿:“耶羅,是你!”目光看向他瘸了的左腿,遲疑著問出,“可你的腿……”


    “是被呂纂打斷的。”羅什沉痛地告訴我,“當年你被沮渠蒙遜擄走時,我正被呂光軟禁。為了逃出姑臧,便讓耶羅扮成我的模樣。沒想到,呂纂發現後,竟打斷了耶羅的腿……”


    我“呀”了一聲,想起呂纂的狠毒,不由咒罵:“呂纂如今連屍骨都尋不到了,也是報應!”


    耶羅一臉溫厚地嘿嘿笑著:“師母,無妨的。隻是行動稍稍不便了些,並不妨礙習法。這是命中的劫數,也是佛陀給我的修行法門。”


    可我仍是惋惜,對耶羅十分歉疚。耶羅反而毫不在意,一直在勸慰我。


    與羅什走入主屋的會客堂。正中設一張非常考究的羅漢榻,兩邊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幾案。案桌上供奉著佛祖像,嫋嫋檀香煙靄升起,整間屋子清香淡雅。他的傳記中說他“不住增坊,別立廨舍,供給豐盈”。姚興待他,的確是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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