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有些詫異,但他天天在府裏見到我,又親眼看到蒙遜對我的尊敬態度,倒也沒多懷疑。我知道這管家是蒙遜的族人,極得他信任,低聲吩咐他:“趕緊帶小將軍迴盧水,呂光的人馬上就追來了。”


    管家已知羅仇被殺,麵色凝重地對我點頭,與幾名仆人一起將蒙遜抬上門口的馬車。站在朱漆大門前,看著馬車飛速駛離,我鬆了口氣。


    蒙遜,再見了。接下來,涼州將會是你的舞台。


    送走蒙遜的第五天,農曆二月初,陽曆三月中旬,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城門第一次打開。姑臧居民麵帶菜色聚集在街道兩邊,苦著臉被迫迎接平叛歸來的呂光大軍。下了近三個月的雪終於在初春的迴暖下消融殆盡,被埋了許久的垃圾鋪滿街道,呂纂前兩天趕著命人匆匆清掃一遍,卻依舊難掩饑荒後的狼籍。


    呂光大軍進城時,鑼鼓齊鳴,熱鬧的氣氛下是一張張漠然的臉。旌旗飄揚,簇擁著呂光踏馬緩行,一旁的呂弘還有侄子呂隆呂超無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騎隊過後,便是一列列步兵,黑黝黝的臉上滿是倦意,棉襖破舊,翻出髒得不見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後那個大大的“卒”字仍能看出。呂光出征時帶了五萬人,呂弘增援時又帶走三萬多人,而現在迴來的,我根據隊列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是三萬多人。心裏咯噔一下,少了一半多啊。


    步兵的隊列過後,長長的牛車隊緩緩駛進城門。車上堆著的,看形狀是糧食!餓久了的姑臧居民看到這一車車糧食後騷動起來,人群中暴發出陣陣狂喜的唿聲,這是劫後餘生的人用盡力氣發出的嚎叫。人潮向街心擁來,卻被街邊維持秩序的士兵攔住。一隻隻瘦弱的手臂伸出,無望地在空中虛抓。


    這麽多糧食,絕對不會是呂光帶出去打仗而剩下的。在這災荒中哪裏還能找到糧食?我在街口看著呂氏一族的趾高氣昂,心裏冷笑。


    十六國一百三十多年裏,翻開史書,經常看到的短短幾行字:


    “是歲,大饑。”


    “關中饑、疫。”


    “大旱,疾疫,米斛萬錢。”


    “荊、豫、徐、揚、冀五州大水。”


    我們從小被告知中國地大物博,實際情況卻是,地確實大,物卻不博。由於東西南北地理上的差異,每一年都會在局部地區發生天災。國家統一時,可在各地間調配資源。分裂時又或者官家太過腐敗,出現災荒卻無人賑濟的地區怎麽辦?隻能搶別人的。所以天災經常跟人禍結合在一起。王朝分裂或瀕臨滅亡時期,史書上就會出現大量的天災記錄,迷信之人總以天譴來解釋。實際是國家無力調配資源,饑荒與戰爭實在密不可分。


    所以,呂光四麵征伐,一是為平叛,二則為搶糧。縱觀涼州在這一曆史時期,五個涼國中除了張氏前涼早亡,其餘四涼並立,再加上青海甘南一帶的西秦,五國國力微弱卻仍征戰不休。從經濟角度上來說,國土麵積狹小,出產貧瘠,無力恢複生產,人民活不去怎麽辦?與其讓民眾在國內揭竿而起,不如用對外戰爭轉移矛盾。打贏了,便可掠奪別人。可是國力強的,如姚氏後秦,打不過,那就挑弱小的打。打了幾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統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現,這些小國家,就在曆史大勢下逐一瓦解冰消。


    而那些所謂的雄主們,又有誰在災荒降臨時,真正的在意百姓?北魏的建立者拓拔圭,算是個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與後燕打仗時,瘟疫流行。他查問軍中疫情,部下迴答:“十人中隻活四五人。”而他的反應則是:“此乃天命,無法可想。好在到處有人,不怕無百姓可充軍。”軍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慘況怎樣,史書並無記載,也可想而知。


    王粲《七哀詩》中所述:“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這些慘劇,正在這個時代的中原大地各處上演著。看著騎在馬上得意非凡的呂氏諸人,悲憤得難以平複心情。為什麽是這樣一群人在把持著政權?為什麽這個時代最低賤的,便是人命?


    呂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樓前大聲宣布:平叛勝利,是天佑涼州。凡是姑臧城民,可憑戶籍領糧。而流民皆可領到麥種和口糧,登記後即刻返鄉耕地。逃荒時拋棄的田畝,均可領迴。目下已是開春,呂光可不希望接下來的秋收再無糧可征。


    這本是條好消息,卻無呂光所期望的山唿萬歲,看得出呂光有些悻悻。呂纂急忙辯解流民都在城外,他會前往頒布涼王的善政。


    城門終於對普通民眾打開。我們一大家子兩百多人,隨著出城撿柴的居民一起湧過吊橋,向城外災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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