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萱頭紮紅布條,半倚在榻上,正在聽管家稟報:“近一段時間喝藥睡覺都不鬧了,清醒時會看書寫字,很是乖巧。”


    曉萱點了點頭:“那就別一直綁著腳了。好歹曾是公主,別太委屈了她。”


    管家稱“是”,曉萱再叮囑:“還是得小心看著些,別出什麽岔子,讓老爺憂心。”


    管家退出後,我抱著孩子走到曉萱身邊:“等我和法師離開,就放了她吧。”


    曉萱歎了口氣:“我也是這個意思。但願你們走後,她能放下執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我抱著粉嫩的幼兒,真是愛不釋手:“小弗給孩子起了什麽名字?”


    “求思。”


    “求思?這名字不錯,挺好聽的。”我逗著孩子,輕輕叫,“求思,小求思……”


    曉萱喃喃念出:“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她看向我,眼裏有一抹化不開的苦澀:“他翻看最多的漢文書是《詩經》,這名字便是從《詩經》中得來。”


    我愣了一下,記起來了。這是《詩經》中的一篇,叫《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方的喬木高大,卻不能乘涼在樹下。漢水女兒正出遊,無奈可望而不可求。這首詩寫情之深切,痛入肌髓。詩人追求漢水邊的女郎,漢水深長寬闊,遊泳也到不了對岸,筏子也劃不到她身邊。最終追求失敗,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還要為她割草把馬兒喂飽。


    我躲閃著眼神:“曉萱,你多心了。”


    “從他知道我懷孕,一直對我很好。體貼關懷入微,什麽事都不讓我操心。他還許諾會跟我相伴到老到死。我以為十年的等待沒有白費,我以為他已真正放下了你。沒想到,這幾個月的幸福隻是我的幻覺……”她戰栗著身子,絕望地看向我,情緒在一瞬間爆發,“你一直在他心中,你一直占據著最重的地位,那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企及的……”


    我驚呆了。一直以來,她都是那麽溫柔可人,善解人意。默默站在身後為小弗,為我,做了那麽多。可她此刻的語氣裏竟帶著我從未聽過的一絲恨意。她心底,其實是怨恨我的吧。


    我將孩子放迴搖籃,歎了口氣:“曉萱,你還沒出月子,情緒不可激動。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未來,你還要給小弗生更多孩子,總不能在這時落下病根吧?”


    她怔住了,低垂著頭沒說話。我坐到床邊看著她:“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一走,關山阻隔,此生再難相見。他這樣重情重義的人,與你既是夫妻又有孩子,他承諾的一定會做到。你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


    她哀傷地歎息:“我已等了十年……”


    “那又何妨再等一段時間?答應我,別再糾結他的過去,你們的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她垂頭默默不語。我知道她無法現在就放下心結,隻得站起。正打算告辭,門簾掀開,小弗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驚喜道:“艾晴,你來啦!”


    我笑著掩飾心情:“我來看看孩子。”


    小弗走到幼兒麵前逗弄,不滿地發牢騷:“我這些天忙得要命。呂光太貪心了,什麽都想要,恨不得把整個龜茲搬空。小舅為了趕緊送走這尊瘟神,什麽條件都答應下來。”


    “呂光定下走的時間了?”


    他點頭:“就在十天後。他要把大哥帶上,說是為苻堅傳法。苻堅現在哪還有心思聽法。他若跨了,中原局勢必定大亂。”


    “呂光帶上羅什是以防萬一。如果苻堅沒死,他還可以奉上羅什作為禮物,也算交差了。”


    他抬頭看我,眼裏寫滿擔憂:“如此複雜的局勢,這時候去中原,你和大哥危險重重。”


    我苦笑:“這怎是我們自己做得了主的?你放心吧,路上不會有事。我們也不會走到長安,而是停留在姑臧。”


    “還會迴來麽?”終於問到了這個傷感的話題。


    “不知道,希望吧。”不敢看他的眼,心裏知道其實此生無望再見,心酸得絞成一團,“晚了,我得迴去了。”


    站起來向曉萱告別,匆匆要走。


    “等等!”小弗一把拉住我,淺灰眼眸一直落在我臉上,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飄開,怔怔地說,“這麽大雪,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還是陪曉萱和孩子吧。”


    我想走,小弗卻牢牢拉著我的衣袖。搖籃裏的幼兒哭了起來,曉萱抱上孩子:“求思餓了,我帶他去找奶媽喂奶。”


    我想叫住曉萱,她卻麵無表情,頭也不迴地離開,還關上了房門。她……唉,她心裏對我的怨念,隻怕又要深幾分了……


    小弗將我的身子扳向他,一臉嚴肅地問:“艾晴,告訴我實話,還能再見到你麽?”


    我閉一閉眼,再睜開時仔細盯著他,在腦中一筆一劃雕刻他的臉,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想起他奔放地跳胡騰舞,與我一起對歌,照顧受傷的我,在燃燒的破廟中堅持讓我迴天上,往事如一幕幕迴放的電影,清晰而鮮明。


    “艾晴……”


    隨著我淒婉的聲音,他唿吸漸沉重,淚水聚在眼框裏。向我顫抖著伸手,撫上我的肩頭。當最後一個字念完,他已泣不成聲,一把將我摟進懷裏。


    我哽咽著:“好好對待曉萱,還有孩子……”


    “我會的……”他幫我擦去淚水,自己的淚卻怎樣都忍不住。嘴角顫抖,幾次張嘴都沒有吐出完整的句子,“要保重啊……”


    “我會的。小弗,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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